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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有一天六根對我們說,他要去一家台資企業做電工。我們都很吃驚,說:"六根,你辭職啦?"六根說:"我沒有辭職,我有一大把調休,可以歇三個月。我打算去台資企業幹三個月,幹得好就辭職,幹不好再回來嘛。"我問他:"不調你檔案啊?"六根說:"三個月試用期,不要檔案的。知道什麼是試用期嗎?"我還真不知道,糖精廠沒有試用期的,進廠就簽合同。六根說:"小路,你要多見見世面,三資企業很現代化的,管理也是現代化的。"我們就誇他聰明,六根最喜歡別人誇他聰明。

  後來六根就去了。過了一個禮拜,六根又出現在我們面前,他鼻青臉腫,嘴上結著血痂,看這樣子是被人打過了。

  六根告訴我們,台資企業在很遠的鎮上,每天早上五點鐘,那個廠裡有一輛破破爛爛的中巴車,把員工接到鎮上去上班。更多的員工是住在廠裡的。六根很看不順眼,三資企業的廠車竟然是一輛中巴車,而且那麼破。中巴車也奇怪,不給進廠門,是停在馬路上的,工人得在門口打卡,然後才能徒步走進去。

  六根第一天上班,下了中巴車,打了卡,趾高氣揚往廠裡走。他發現台資企業很奇怪,工人走進廠門都是安安靜靜的,沒有人交談,更沒有人說笑。工廠門口站著八個穿武警服的保安。這種武警服在地攤上都能買到,是農民工和小流氓穿的,六根也就沒在意。他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上班時候要在門口站八個保安,糖精廠最多就站一個胡得力嘛。另外,這家台資企業才兩百個工人,就要用八個保安,而糖精廠幾千個職工,也才配備了五個廠警。這莫非是勞改營啊?

  六根很猶豫地站在門口張望,後來有個保安走過來,操著外地口音對他說:"你這個傻逼在這裡看個鬼啊?"六根一聽就生氣了,六根是電工,雖然長得難看了點,但手藝很好,糖精廠的廠警從來不敢對他這麼凶的。六根指著保安說:"你他媽說什麼?"話音未落,忽然屁股上挨了一腳,接著當頭又挨了一拳,然後他就被十六個拳頭包圍在中間。八個保安圍著他,像打狗一樣打他。周圍的工人依然靜悄悄地走過,沒有人圍觀,也沒有人勸架。

  六根被打昏了過去,醒來發現自己被扔到了國道邊上,襯衫(已經完全是布條了)口袋裡塞著一張開除通知單。六根沒搞明白,自己還沒上班,就莫名其妙挨了一頓打,然後就被開除了。國道上全是風馳電掣的汽車,六根伸出手想攔車,那些車發出巨大的噪音從他身邊開過,沒有一輛減速的。六根沿著國道往回走,走得很慢,他感覺自己的腰被人打斷了。太陽下山的時候,他看見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水中央有個島,島上有幾幢農村的小樓房。他知道自己到家了。

  六根被暴打之後,我們都斷了去三資企業的念頭。無處可去也是一種快樂,還是老老實實擰燈泡吧。叔本華說,一切幸福都是消極的。沒事的時候,我們幾個青工就坐在花壇邊上,看工廠裡形形色色的人。比如說,王陶福的老婆追打王陶福,他們從生產區打到辦公樓,從澡堂打到食堂,很像一部叫做《貓和老鼠》的美國動畫片。王陶福是檔案科的,其人精瘦,因為阿芳跳樓跳煙囪的事,我們都叫他誘姦犯。他老婆追打他的時候,手裡拎著各種東西,有時候是掃帚,有時候是鋼管,兇神惡煞,大呼小叫,銳不可擋。王陶福則是一聲不吭,悶頭逃命。工人看到這種情景,總是拍手叫好,還給他們加油,幹部看了,往往是皺著眉頭,嘀咕一聲:"不成體統。"

  後來王陶福的老婆發展出了另一項技能,扔磚頭。她追不上王陶福,就在手裡揣著板磚扔他,這就不是夫妻打架了,因為扔磚頭會把人砸死。但是,可愛的是,他老婆從來砸不中他,有時候追得非常近,磚頭幾乎可以直接拍在王陶福的後腦勺上,但她還是會砸偏掉,磚頭從王陶福的耳邊嗖地飛過。照雞頭的說法,他老婆簡直是故意的,這種打殺都快成為一檔節目了。由於她亂扔磚頭,廠裡的玻璃窗碎了好些,大家都在玻璃上貼著透明膠帶,防止玻璃碴子崩到臉上。

  有一天王陶福被他老婆追到了死胡同裡,當時他非常絕望,前面是一堵牆,後面是他老婆,他老婆後面是一群看熱鬧的工人。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渴望長出一對翅膀,可以飛到天上去。王陶福停住腳步,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走到他老婆面前,劈手扇了她一個耳光,然後就抱頭蹲在地上,任由他老婆發洩。那婆娘真不是個省油的燈,挨了耳光之後,大叫一聲,一腳踹翻王陶福,坐在他胸口,然後從腦袋上摘下一根鋼絲髮夾,她就用這根髮夾在王陶福的臉上劃了一個血淋淋的"井"字。

  我小時候種牛痘,胳膊上有個"井",後來看到有人把牛痘種在自己男人臉上,這個事情歎為觀止。"井"字傷疤就留在了王陶福的臉上,過了一些日子,這傷疤褪去了一半,變成一個"牛"字,操,每當看到王陶福,我們就會想起他老婆的牛逼。

  除了看夫妻追打,我們還會看到幹群對打。有一天,廢品倉庫的方瞎子把保衛科長推到了茅坑裡。方瞎子不是真的瞎子,只是綽號如此,一般的解釋是認為他不長眼睛,見誰滅誰。那天保衛科長走過生產區,想要小便,來不及回辦公大樓,就在附近找了個廁所,恰好方瞎子在大便。方瞎子是蹲在小便池上拉屎的,這非常惡劣,後面來小便的人必須注視著他的屎。保衛科長見了,非常生氣,就罵了一句。身為保衛科長,對這種行為提出抗議,這也很正常,一般工人也只能接受。後來拉屎的人抬起頭來,保衛科長倒吸一口涼氣:原來是方瞎子!

  方瞎子對保衛科長說,你不要走。他擦好屁股,拉上褲子,走到保衛科長面前,然後就把那張用過的草紙按在了保衛科長的臉上。趁著保衛科長驚慌失措之際,他又把他推進了茅坑裡。這一切發生得非常快,如電光火石一般,據說這就是高手。等我們跑過去看熱鬧的時候,一切都結束了,唯有地上一串粘著屎的腳印,無聲地訴說著發生過的事情。

  我們當時不明白,保衛科長身高一米七五,很壯,而方瞎子身高才一米六,還有點駝背,憑什麼方瞎子就把保衛科長按到了屎堆裡。雞頭說,你們還不知道方瞎子吧,他當年拉過電閘。因為一件小事扣了他的獎金,他也沒鬧,也沒威脅誰,獨自跑到生產區的配電房,一把拉下了全廠四個車間的生產電路,轟的一聲,糖精廠忽然鴉雀無聲,馬達不轉了,鍋爐不叫了,反應釜不反應了。甲醛車間上百萬的原料,在爐子裡電加熱,就此變成一堆廢料。

  我以前聽老牛逼說過,有人牛逼到敢去拉電閘,沒想到就是方瞎子。我說我知道,聽說他還扛著炸藥包去廠長辦公室。雞頭說,不是炸藥包啦,是雷管,拉電閘是犯法的,本來保衛科要把他抓進去的,搞破壞至少勞動教養,誰知方瞎子全身綁著二十根雷管沖到了廠長辦公室。當時的廠長快退休了,都嚇傻了,沒有人願意幹一輩子革命工作在退休之前被炸死,這種死法太冤枉。就這樣,方瞎子沒被抓進去,廠長也沒被炸死。方瞎子這麼個破壞狂人,最後被調到廢品倉庫當閑差,那兒全是些破爛玩意,他想砸什麼就隨便砸吧。

  我們幾個小青工聽得咋舌。雞頭總結說,所以啊,保衛科長不是輸在體力上,而是輸在氣勢上。

  見識了方瞎子,我們對雞頭說,真是一山還比一山高啊,以前就知道老牛逼不能惹,現在才知道廠裡有這麼多高人。雞頭冷笑一聲,說,你們知道個屁,真正的高人是誰,你們根本不知道。後來,雞頭指給我們看,那個掃地的老頭,又瘦又幹,皮膚蒼白,長得有點像歐洲人。雞頭說,你們知道他是誰嗎。我們一起搖頭,這掃地的老頭是個孤老,住在附近的毛竹棚子裡,很少說話,也從來不正眼對我們看的。雞頭說,他是國民黨的青年師師長,二十歲就當上了少將,黃維兵團的,淮海大戰時候被我軍俘虜,關了些年再放出來,就在我們廠掃地。老頭倫敦留學,一口標準的英語。他還有好多部下都在香港臺灣。據說老部下來探望他,要接他去享福,老頭捏著掃帚只說一句話:"要聽共產黨的話。"

  九三年,我在工廠裡做電工,每天到廠裡的澡堂去洗澡。那個澡堂在工廠宿舍區的正對面,一樓是男澡堂,二樓是女澡堂。男澡堂有一個大浴池,還有淋浴間,女澡堂則沒有浴池。我一直以為女人也能蹲在浴池裡泡澡,後來去過女浴室才知道,女人只能淋浴。我是去女浴室換燈泡,而不是偷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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