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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那天我嚇破了膽,返身要逃,胡得力一把揪住我的西裝。我試圖掙扎,我不喜歡自己的衣服被別人捏在手裡,而且是我唯一的槍駁領西裝。我使了一個反擒拿的招數,用力壓他的手腕,本來還能使一招撩陰腿,但我沒敢使出來,要是我把勞資科長的睾丸踢飛了,明天就該去牢裡上班了。我壓了壓胡得力的手腕,居然毫無動靜,肱二頭肌真他媽的白練了。我像一個跳倫巴舞的女人,在他的把持之下劇烈扭動、翻轉。他的右手像鉗子一樣擒著我,左手反捏住我的手腕,一把扭到了背後。我咬了咬牙,忍住沒喊疼。

  胡得力把我的西裝從後面撩起來,順勢在我手腕上打了個結。這他媽太離譜,這是刑警幹的活,哪裡像個勞資科長。他拎著我往勞資科去,一路上,工人師傅都在笑,說:胡科長,好身手啊。胡得力還挺得意。我心想,要不是看在你勞資科上的份上,我早就把你丫睾丸踢飛了。

  我被押到勞資科,先看見小噘嘴對我做了個幸災樂禍的表情,又看見胡得力那張鐵板一樣的臉。胡得力對小噘嘴說,把勞動紀律手冊拿出來,查一查,該怎麼罰,罰死這小子。我當時頭一昏,以為一年的獎金都泡湯了。後來查出來,生產區抽遊煙罰款二十元,亂扔煙頭罰款二十元,至於翻牆,根本沒這條。整個也就是罰四十塊錢。胡得力自己也有點懵了,對小噘嘴說:"怎麼才罰這麼多?"小噘嘴說:"胡科,一直就是罰這麼多的。八五年的勞動紀律,到現在都沒改過。"

  胡得力說:"不行,起碼扣他兩個月獎金!"

  我說:"你這是違法行為,公報私仇!"

  胡得力說:"我就是法!我想怎麼罰你就怎麼罰!"

  有關我在生產區被胡得力活擒的事,我想起一個細節:當時有一隻鳥飛過我的頭頂,拉下了一滴白花花的鳥糞。這滴鳥糞本來應該落在我的腦袋上,結果,由於廝打和掙扎,鳥糞落在了胡得力的頭上。他沒發現。看著近在咫尺的鳥糞,我忍不住笑了,一笑就走了氣,被胡得力徹底制服。

  我想不明白那滴鳥糞是什麼意思,有什麼徵兆,或者帶有什麼暗示,但它確實很好玩。世界是由無數巧合組成的,假如讓我在鳥糞和胡得力之間做選擇,我情願選擇前者,因為洗個澡就能解決。但我同時認為,我撞上胡得力完全不是巧合,而是一種必然。既然它是必然的,那麼,鳥糞還是由胡得力去承受吧,我不能在兩件事情上同時倒楣。

  我和胡得力結下了梁子。照小李的說法,我死定了。小噘嘴傳出內部消息,勞動紀律重新修訂,翻牆一律按盜竊論處,不管口袋裡有沒有揣東西,不管是往裡翻還是往外翻。至於抽遊煙,新的規定是罰款五百元。其餘遲到早退的罰款金額也相應提高。那陣子工人師傅恨死了我,說我一粒老鼠屎,壞了所有人的湯。與此同時,他們也恨胡得力,用了很多髒話,在此不宜一一表述。

  為了端正紀律,每天早上胡得力都站在廠門口抓遲到,七點五十五分,他踱到傳達室,站在那兒等待上班鈴聲響起。八點整,傳達室的鈴聲響起,等它停下的時候,就意味著抓遲到的工作開始了。那時候也沒有打卡機,抓遲到完全依賴人工,這就使得遲到的概念成為爭論的焦點。具體來說,工廠門口有一條筆直的白線,鈴聲停止的一瞬間,一些職工的自行車前輪過了線,而後輪還線上外,這到底算不算遲到?還有一些職工被前面的人擋在白線之外,認為是前面的人故意堵塞交通,這算不算遲到?還有一些人聲稱自己早就上班了,只不過又晃出去買了包香煙,這算不算遲到?凡此種種,都要胡得力來解決。

  對付這種人工式的抓遲到,有一條原則:寧願遲到一小時,絕不遲到一分鐘。胡得力是幹部,不是看大門的,不可能在傳達室門口站上一整天。八點三十分,他就慢慢地踱回勞資科,坐在炮樓上,偶爾看一眼廠門口。這時候只需要倒退著走進廠裡,他看見的只能是我的屁股,然後往附近的樹叢裡一鑽,萬事大吉。

  起初,我被胡得力抓到過幾次。他會很開心地大喊一聲:"路小路,遲到!"我一哆嗦,就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被他逮了個正著,揪著我的領子讓我填罰款單,還得站在廠門口示眾,手裡拿著一張工廠裡的信箋,上書四個大字:我遲到了。胡得力說,這是對付懶散青工的辦法,專門用來整我這種不求上進的小青年。他還對我說,人最重要的是羞恥心。

  我示眾的時候,整個廠門口冷冷清清的,工人都在上班。我舉著那張信箋,也不知道舉給誰看。胡得力站在我對面,用目光測試著我的羞恥心。當時他說,路小路,你的眼睛裡沒有羞恥。我說,胡科長,你把我剝光了站在這裡,我就會有羞恥了。他聽了這話,就對我大聲呵斥:"舉高點!把紙舉高點!"

  我示眾的時候,附近化驗大樓的女孩子從視窗探出頭來看我,還用瓜子皮扔我。這些姑娘我都認識,經常去她們那裡換燈泡,還請她們吃糖,給她們講鬼故事。我很喜歡她們,因為她們都很乾淨,穿的是白大褂一樣的化驗服,到了夏天,這身衣服之下就是胸罩和褲頭。白大褂很薄,隱隱地能看到這些內衣的輪廓。我一想到化驗室的女孩,就會想入非非。瓜子皮落在腦袋上也很快樂,古代的書生和我一樣,走過勾欄瓦舍,被憑欄女子用瓜子皮擊中腦門,這是一件很意淫的事情。趁著胡得力不注意,我對她們投去一個微笑,甚至揮揮手,她們就很囂張地將瓜子皮一把一把朝我扔,我也不知道她們哪來這麼多瓜子皮,大概平時特地攢下來,專門對付我這種懶散青工的。此時胡得力扭頭朝她們張望,那幾個腦袋就嗖地消失在視窗,像一群受驚的松鼠。這一點我最是佩服,她們從來不會落到胡得力手裡。

  假如讓我來形容,胡得力就像是個獵人,站在廠門口打獵。那些松鼠一樣的化驗室女孩當然不會引起他的興趣,就在這時,我出現了,我就是胡得力尋覓已久的大狗熊,只有把我一槍撂倒,才配得上勞資科長的光榮稱號。如果你打了一隻狗熊,也會把它的皮剝下來,掛在牆壁上展覽。對狗熊而言,這純粹是命運使然。但我憤怒的是另一件事:你不能要求一隻狗熊有羞恥心,這他媽太奢侈,狗熊是不能為羞恥心負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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