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少年巴比倫 >
三十三


  我說:"誰敢惹你,我就拍誰。"她聽了就笑,在有趣與嘲笑之間搖擺著。

  關於小畢的事情,我始終沒有問她。後來,過了很久,我想起這事,又舊話重提。她說小畢主要是想安慰安慰她,另外對於自己副局長兒子的身份又解釋了一下,別的就沒什麼了。我問她:"那天你們去了哪裡?"白藍說,就在河邊走走。我就不再說什麼了。有關那條河,在我的印象中是又黑又臭,沿著那種河散步,一點也不浪漫。但工人們還是喜歡蹲在河邊,因為河裡有船,船是會動的,人若是極度無聊,看見一點會動彈的東西也是好的。機器當然是紋絲不動,要動了就是炸了,雲是會動的,但實在太緩慢,與之相比,看船不失為一個很好的選擇。工人看船的時候也看到了白藍和小畢,排除掉河水的髒和臭,這幕景象也算是浪漫的。工人回來就說,畢公子和白醫生在談戀愛,兩個在河邊散步呢。這種謠言傳到科室裡,有人說他們很般配,又有人說白醫生手腳麻利,輕飄飄就把副局長的兒子擒入囊中。

  這些流言蜚語傳到我耳朵裡,我當時是很平靜的,一點都不嫉妒。嫉妒具有一種層次感,就是說,你只能去嫉妒那些和你差不多的人,我高中的時候曾經嫉妒過班長,因為老師喜歡他,但我決不至於去嫉妒一個重點高中的學生,因為不在一個層次上。我也不會去嫉妒那些長跑冠軍,根本就不是一個籠裡的鳥嘛。同理,我也嫉妒不了小畢,因為他是副局長的兒子。

  白藍也說過,我不能嫉妒小畢,充其量就是豔羨。後來我連豔羨也推翻了,我為了一個女的而去豔羨某個男的,這也太猥褻太弱智了。我向白藍聲明,應該是小畢嫉妒我、豔羨我才對,但他沒有這麼做,所以我覺得有點不爽。媽的,我一個鉗工,把自己的感情搞得那麼細膩,我腦子有病啊?

  我一度以為白醫生會跟小畢談戀愛,可是,一個月以後,別人告訴我小畢新找了個女朋友,是市委某個領導的女兒,白醫生徹底沒戲。工人們很興奮,把白藍當成秦香蓮,等著她也去爬煙囪,可惜白醫生非常無所謂,這件事讓所有人都很失望,除了我。

  九二年秋天,一切都亂糟糟的,有時很鬧,有時很寂寞。我臉上長了些青春痘,那玩意高一的時候長過,後來退了下去,這時又長了出來。我還經常覺得喉嚨痛,因為身體火燒火燎,於是感到身邊的世界也是火燒火燎的。我媽去看病的時候順帶把我也捎上,讓老中醫給我把把脈,老中醫說我是什麼肺胃過熱,我以為是呼吸系統和消化系統都出了毛病,後來他說不是的,噴點西瓜霜就好了。我想我是永遠也搞不明白中醫了。

  初冬的時候,計生辦貼了張通告在食堂門口,寫著"未上環的女工速去醫務室上環"。這通告是一張粉紅色宣傳紙,有窗戶那麼大,貼在食堂門口,人人得而見之。女工一看,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低著頭走過去了。看不懂的是一夥男工,他們圍著通告咬文嚼字,未上環的女工都要上環,那麼處女也沒上環,難道也要去給她們上環嗎?正好計生辦的人叼著包子走過,被男工揪住,請他解釋一下處女上環的問題。這人覺得,工人雖然粗魯,在某些方面還是很有想法的,就把通告揭下來。第二天食堂門口出現了一張粉綠色的宣傳紙,上面寫著"未上環的已婚女工速去醫務室上環"。工人們繼續圍觀,把這人又攔了下來,問:"難道我們廠裡的未婚女工都上了環?現在輪到已婚女工上環?"計生辦的人也傻了眼,一個管計劃生育的,搞得像是研究邏輯學的。

  其實,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對著工人師傅哈哈大笑,然後說:"回去問你媽吧。"這才是工廠應有的邏輯。

  上環工作一旦開始,我就不能去小紅樓了,連樓底下都不能站。那裡進進出出的全是老阿姨,別看老阿姨平時很隨便,上環的時候特別嚴肅,一不許看,二不許問。男工也很自覺,照迷信的說法,女性身上的某部分器官代表著厄運,工人階級覺悟高,除非是變態,沒有人願意去隨便看這個玩意。

  上環的時候見不到白藍,但我還得上班。我每天跟鏽螺絲較勁,以前讀書的時候,老師說要做一顆永不生銹的螺絲釘,真進了工廠才知道,這世界上哪有不生銹的螺絲啊?恰恰相反,所有的螺絲都是生銹的。幹這個活,唯一的好處是使我的肌肉越來越發達。我進廠之前挺瘦的,後來做鉗工,一頓中飯吃六個大包子,吃完就去泵房,把包子轉換成卡路里,施加於螺絲之上。這麼幹能不變成一個壯漢嗎?

  有關為白藍拍人的事,其實還值得補充幾件。

  我曾經和她在街上走,遇到歪卵。那天是深夜了,在戴城一家電影院門口,歪卵師傅戴著一頂呢絨鴨舌帽,穿著黑大衣,還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他把大衣領子豎起來,這樣就使他的歪頭看起來不那麼歪。說真的,要不是有幾個人在打他,我根本就不能認出這是歪卵師傅。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打扮成這樣,你可以把歪卵想像成一個異裝癖,一個露陰癖,但絕對想不到他會這麼酷地出現在深夜的電影院門口。

  歪卵師傅被打得很難看,打人的是老流氓。小流氓打人喜歡打臉,老流氓是往身上踹,臉上一點血都不會有。四個人圍著歪卵,把手抄在褲兜裡,來來回回地踹他,把他當成是個足球。這種取樂式的打法,一般不會傷人,但完全不把對方的實力當回事,傷的是自尊心。這也就是歪卵,換成是我師姐,早就把四個雞巴都咬下來了。

  後來我和白藍去救人。我仗著力氣大,先拽開一個,那位手還抄在褲兜裡,趔趄了一下。趁著這個機會,歪卵師傅嗖的一下就跑了,我也想不到一個開刨床的歪頭竟然能跑那麼快,眨眼之間就消失在夜幕中。那四個人也很驚奇,本來是在欺負一個小個子的歪頭,忽然歪頭變成了壯漢,就是孫悟空變身也不可能這麼快。第二天我還特地就此事去問歪卵,他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工作服蜷縮在刨床後面,拒不承認有這件事,別的師傅也說不可能,穿風衣戴眼鏡的歪卵,這簡直是個神話。我越發不信,要扒他的褲子,看看他屁股上有沒有青紫。歪卵跳起來,也是這麼嗖地跑掉了。我這才發現,作為鉗工班的文工團,短跑乃是歪卵師傅的絕技,經常在關鍵時刻使他逃脫危險。

  那天我就慘了,本來是見義勇為,結果受害者跑了,如果打架那就是流氓鬥毆。我還在猶豫,到底是該拖著白藍狂跑,還是讓白藍先跑,我留下來死扛。後來覺得手上多了樣東西,一看,是一塊磚,黑乎乎的粘著泥巴,是白藍把它遞到我手裡。我心裡又激動又無奈,這時她沖我眨眨眼睛。

  那四個人之中,有一個高大的長頭髮對我說:"你好像是路霸的弟弟吧?"路霸是我堂哥的綽號,他像我這麼大的時候,一直在電影院一帶混跡。我立刻就承認自己是路霸的弟弟。長頭髮說:"嘿,你小時候我帶你去收過保護費的,你還記得嗎?"我說我不記得了,好幾年前的事了。長頭髮說:"好幾年不見,你變化太大啦。"這話就奇怪了,既然變化太大,怎麼又把我認了出來?長頭髮接著說:"你現在長得跟路霸一模一樣啦。"

  那次我手裡拎了磚頭,最後誰也沒拍,白藍又笑了很久。她還問我,路霸是你哥哥嗎。我說是堂哥,綽號路霸,不是搶中巴車的那種車匪路霸,而是因為他和我一樣,也姓路,這個綽號從他中學時代就喊起了。白藍說,你也算家學淵源。我說這叫什麼話,難道我們家是流氓之家?流氓不是天生的,你說愛因斯坦和牛頓是天生的,我姑且相信,但流氓不是天生的。白藍就說:我沒說你是天生的,我只是說家學淵源,你不愛聽就算了,當我沒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