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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關於那個白裙子姑娘,我曾經去尋找過她。我深信她就是化工廠的某個女職工,也許是化驗員,也許是科室幹部,這些姑娘都躲在辦公大樓很深處,好像珍稀動物一樣,平時見不到。我一個修水泵的小廝,也不方便到這種地方去獵豔,會被人打出來的。但我很想念她,我少年時代對白衣姑娘有一種徹心徹肺的迷戀,雖然下巴還在疼,但是,這種疼痛只會讓我愈加地想念她。

  我跑到車棚裡去,觀察那上千輛自行車,淡紫色的飛鴿牌女車,龍頭彎彎地翹起來好像兩條高舉的腿。化工廠的車棚簡直和電影院一樣大,整個地兜過來,比修水泵還累。我找到了五十多輛淡紫色的飛鴿,完全處於一種迷失的狀態。後來我蹲在食堂門口,蹲在辦公大樓門口,蹲在廠門口,想用這種方式找到她,但她始終沒有出現。

  在我和她之間,迷失是一種永恆的狀態,也是我通往她的唯一的道路。這很像是宿命,假如我不曾迷失,我也就永遠不會遇到她。

  九二年秋天,我在甲醛車間卸水泵,結果昏了過去。那次我遇到了一個超級鏽螺絲,80秒的極限時間到了,我還在車間裡撼動它,它紋絲不動,我憋不住了,吸進去一大口甲醛空氣。這種時候吸氣,等於是性高潮射精,射了第一股,就會忍不住射第二股,我接二連三地吸進甲醛空氣,最後眼前一黑,腦袋撞在水泵上,起了一個大包,人也昏了過去。

  那天老牛逼在50米外看我幹活,忽然發現我歪倒了,他很鎮定地環顧四周,正好有四個膀大腰圓的起重工經過,手裡拎著扁擔麻繩。老牛逼把他們叫了過來,那四位將他圍住,說:"牛師傅,挑哪個水泵?"

  老牛逼並不姓牛,只是農民工如此尊稱他而已,老牛逼指了指甲醛車間裡的水泵,水泵邊上就是仰天躺著的我。他說:"挑什麼水泵,趕緊背人吧。"

  我要特別說明,農民工是不怕甲醛的,他們聞到甲醛一點反應都沒有。我這個城裡人就比較脆弱。農民工可以勝任世界上任何一種工作,掃街,翻砂,造房子,挖煤礦,幹得又快又好,他們接受辱駡,接受最低工資,炸死了不用賠太多的錢。農民工才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人,僅僅讓他們去種地實在是浪費人才。這個秘密我早就發現了,但我不告訴別人,免得自己失業。後來別人也發現了這個秘密,把農民全都放到城裡來,城裡人就只能回家去打麻將了。

  我必須承認,我的性命是農民工救的,我這種人當官發財以後回憶往事,就會對大家說:"我永遠是農民的兒子。"這個辦法很好,自認是兒子,免得別人訛詐。

  農民工把我背出來之後,我開始劇烈嘔吐,吐出來的全是黃醬水,全都灌到了人家脖子裡。背我的那位消受不了,把我放在地上,打算兩個人抬著走,但老牛逼說,這麼仰天抬著我,吐出來的穢物會流到氣管裡,人會被嗆死。於是,四個農民工把我翻過來,背朝著天,每人拎著我的一隻手腳,但這樣也不行,會把我的脊椎和胳膊全都弄脫臼,變成一個連爬行都困難的癱子,因此,還得麻煩老牛逼在我腰裡托一把。

  老牛逼很生氣,說:"去你媽的,就對付他一個,倒要五個人來抬?抬棺材都要不了這麼多人。"

  四個農民工一商量,說:"牛師傅,您別著急,我們想出來辦法了。"

  那個辦法就是,四個人拎著我的四肢,兩根扁擔橫架在前後,麻繩吊在我的肚子上。這個形象非常難看,又像是綁豬,又像是五馬分屍。我仍然昏迷,嘔吐物沿著道路噴灑,這個場面很噁心,但圍觀者卻看得開心,有人笑嘻嘻地問老牛逼:"咦?你徒弟死了嗎?"

  老牛逼說:"你媽逼,眼睛長在褲襠裡,你見過死人還在吐黃水的嗎?"

  那天,老牛逼威風得不得了,從車間直到醫務室的路上,罵罵咧咧,面帶紅光,大步流星。他的身後,是四個農民工挑著個昏迷不醒、嘔吐不止的青工,唱著號子碎步快行。農民工也很興奮,說,在廠裡挑了好久的水泵,很無趣,今天終於挑了不一樣的東西,令他們回憶起春節在鄉下挑豬的情景,很喜慶。

  我被送到醫務室之後,平躺在一張體檢臺上,不久來了個穿白大褂的女醫生。起哄的人仍然堵在門口圍觀,裡三層外三層。有人說:"醫生,給他做人工呼吸呀,給他插導尿管呀。"還有人說:"安靜安靜,別讓醫生搞錯了,把導尿管插到嘴裡,把人工呼吸做到小雞雞上。"女醫生大怒,摘下口罩,狂喊一聲:"全都給我滾出去!"

  老牛逼笑嘻嘻地說:"我呢?"

  女醫生說:"你犯賤啊?當我這裡是泵房?也給我滾出去!"

  現在我說,這個女的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白裙子姑娘,她叫白藍。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時候在犯傻,第二次則是徹底昏迷。這種形象不可能讓她愛上我,但卻足以讓我愛上她。我就是這麼迷失地愛上了她。

  我昏迷期間所發生的事,全都是白藍告訴我的,包括工人們起哄架秧子。我聽了很不好意思,至今不好意思,如果做BlowJob的時候我嘴裡還嘬著一根導尿管,媽的,這也太不堪了。

  工人們嘻嘻哈哈走掉之後,白藍把我簡單處理了一下,先是扒掉上衣,讓我呼吸順暢,然後注射了點東西。她把我的眼皮翻開看了看,用一根鋥亮的銅簽在我腳底紮了幾下,我歡快地蹬了蹬腿,情況穩定,沒有成為植物人的跡象。白藍又在我額頭上又塗了點藥水,那兒起了個鴿子蛋一樣的包,泛著青紫色。後來我不吐了,開始哼哼,白藍就回到辦公室去給安全科打電話。

  我做了個夢,夢到一個巨大的水泵從天而降,砸在我的頭上,居然沒把我砸死,不由為之慶倖。其實,真實的情景是,我昏了過去,把我的腦袋砸在了水泵上。夢裡的一切,都是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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