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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嘮嗑完畢,聾啞老人已經燉好了一隻野鴨,味道不賴,卻吃得我們心有餘悸。然後周阿姨又建議我們等病好後到山上學校躲躲,之後又留下幾包感冒藥吩咐再三,便連夜上山去了。此刻,只剩下聾啞老人與我們,我反倒害怕起來。「強姦未遂」的虛擬場景開始在我心中作怪,要知道,那位類似的「蔡大哥」可把我們害得夠慘!雖然我會同情老人家的悲慘遭遇,我能理解一個老光棍火燒火燎的性欲,但我還是不願意看到「強姦未遂」的字眼,再度發生在我的楊帆身上。整個晚上我都在監督老人的一言一行,睡得膽戰心驚的,連眼都沒敢正式合上。然而,一夜無戰事。

  無恥了,我。

  第二天早上,楊帆的病恢復得不錯,我卻開始呵欠連天。老人神秘地端出一個鐵盒子,向我們虔誠地展示鏽跡斑斑的彈殼、黯淡無光的徽章,以及一張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當我與楊帆對照片流露出情有獨鍾的意思時,老人的臉上馬上蕩起了一圈又一圈幸福的褶皺。但見冬日的陽光透過稀疏的門縫曬進來,老人微閉雙眼,長滿老繭的雙手在二寸見方的照片上一縷一縷地遊移,就像撫摸著一塊遺忘不掉的幸福時光。這時候,我感受到了時光的牽強,我窺視到了歲月的匆忙,我看到藏在老人心目中為數不多的光輝歲月,在他坎坷不平的人生旅程中無聲地重播,重播……

  就在這時,周阿姨敲門進來,聾啞老人迅捷地收拾起鐵盒子,表情慌張地走了出去。我與楊帆大為好奇,便向周阿姨詢問了鐵盒子的故事,特別是那張神奇的黑白照片。周阿姨有些不相信,連說不可能不可能,他老人家只談過一次戀愛,就是那個被他「強姦未遂」的姑娘。但當我們回憶出那女人的額上有顆大黑痣時,周阿姨「啊」的一聲尖叫:「黃三姨!」楊帆問:「是誰?」「就是他唯一的女朋友!」……

  我開始對老人的經歷饒有興趣——那個女人對他始亂終棄,到後來還告發他強姦,並最終導致他喪失了所有的榮譽及生活保證。但他不僅不恨她,反而對已經結婚生子、現在估計已經是奶奶的她念念不忘。我無法理解這種古董式的愛情,也無法猜測聾啞老人的崎嶇經歷,但我能夠感知煎熬了老人三十多年的感情,每時每刻都在老人的心中燃燒。於是,等下午老人驅車回家,我不自量力地試圖用那套生澀的手語,去瞭解一段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人生經歷。

  老人先是警戒不安地看了看周阿姨,見她和楊帆正坐在床頭聊天,這才把我小心翼翼地帶到屋外,開始了一陣嗚嗚哇哇的傾訴。不過我基本上沒看明白,只有從他激動的「聲形並茂」中,瞭解到炸彈、手槍、汽車、醫院、監獄等基本單詞——但內心的疑惑怎麼也串聯不起來。老人被我「傾看」的表情刺激得手舞足蹈,看樣子是準備向我和盤托出。但見他表情肅然,比畫的動作開始輕靈憂傷,我臉上的迷惑全被勾引出來了,他卻越「說」越有勁。仿佛老人早就知道我不可能理解他的故事,只是把我當做一個保密的瓶子,傾訴一下埋藏內心的委屈罷了。故事正在高昂處,路旁走過一位擔水者,老人的敘述戛然而止,似乎不願意讓別人知道。

  吃飯的時候,老人的表情有些異樣,周阿姨給他手語了一陣,他就盛了一碗飯出去了。我問剛才給老人說了什麼,周阿姨神秘地噓了噓,後來又意識到沒必要,便大聲說道:「我說要給小帆試幾件衣服,叫他在外面等一會兒。」但楊帆還是原地不動地坐著,我就有些惱怒,說:「你幹嗎騙他老人家?根本就沒有衣服試啊!」周阿姨湊過頭來,後來又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說:「你知道剛才他給你說的什麼嗎?」我說:「不知道。」周阿姨告訴我,她剛才從門縫偷看了,老人說的是:他和黃三姨戀愛了好幾年,但對方的父母嫌他沒錢沒本事,他就主動要去當兵,準備立了功、掙了錢之後回來娶她。本來黃家也答應了這門親事,但後來老人的耳朵聾了,他們便自作主張地把閨女嫁到了吳家村。等聾啞老人回家之後,黃三姨對他余情未了,就壯著膽子主動去找他。不料兩人剛折騰到了床上,吳家的人就來了,黃三姨為了明哲保身,這才反戈一擊地告發了他……

  勃然大怒!我對這件三十年前本末倒置之事義憤填膺。聾啞老人在戰鬥中已經失去了耳朵,憑什麼還要讓他在感情的世界裡蒙冤受屈?「他為什麼不去辯解?」我問周阿姨。周阿姨攤攤手,說老人只講到了這兒,如果有勇氣我可以再去問問。

  我走出去的時候,聾啞老人正蹲在木樁上抽著一袋旱煙。我對他比比畫畫,他或許明白了我的疑惑,便將褲子脫了下來。在寒冷的月光下,聾啞老人的褲襠裡,什麼玩意兒也沒有。

  在小木屋一共待了三天,我與楊帆感染的「禽流感」得到全面遏制。為了讓聾啞老人不再打地鋪,我們已經決定:到梅山聾啞學校暫避風頭。

  從我們所在的山腳出發,向左走兩三公里,有一條上山的小馬路。順著這條山路爬上半小時,有一棟突兀的精神病醫院;再上行一段路,是一座古老的寺廟;再往上,這才是周阿姨所在的聾啞學校。如果說聾啞老人給我們帶來了潸然淚下的感動,那麼聾啞孩子帶給我們的,則是一種驚天動地的震撼。在周阿姨臨時組織的歡迎儀式裡,三十幾雙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在無聲的好奇與欣喜中,向我們爭先恐後地贈送他們的最愛:粉筆頭、紅紙片、橡皮擦甚至一支不足兩釐米的鉛筆!楊帆淚眼汪汪地接過這些貴重的禮物,再與孩子們逐一擁抱,最後乾脆即興表演起舞蹈來。

  正當我陶醉在那優雅的舞姿之際,兩個髒髒的小女孩纏住我的大腿,將我莫名其妙地拉向了寒磣的教室。那個臉上有疤的小女孩,應該不超過六歲——她從課桌間找到了自己的小本子,向我揚揚自得地展示她的圖畫;另一個頭髮零亂的小姑娘,個頭還不到我的屁股——她從荷包中掏出一小截粉筆,踮起腳尖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寫下:「爸爸。」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這小姑娘已經拉住了我的褲子,然後指了指黑板上的兩個字,又以一種令人心疼的眼神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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