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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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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院回來,我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神情萎靡不堪。楊帆也不好受,腹中的孩子令她擁有了作為母親的慈愛,但卻又增添了逃生的禁錮及愛情的枷鎖。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們那曾經山盟海誓的愛情,竟然會在這個正在孕育著的小生命前,走向了支離破碎。楊帆一直都很喜歡小孩子——兩年前我們三人出遊南山,路上遇到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幼童,興許楊帆實在是太漂亮了,走得好好的孩子突然一個趔趄就摔倒下去。沒想到這小孩竟沒哭,還轉過頭睜著骨碌碌的黑眼睛瞅楊帆,把她高興得哈哈大笑,說:「美麗勢不可擋,把小男生都電倒了!」然後就抱起了那小孩子,在他額頭整了一個「香吻」,那時可把我和趙一平妒忌得要死,恨不得馬上回到天真的童年。 整整一天,我和楊帆之間都籠罩著一層烏雲,理不清的複雜與難受。倘若是我們的孩子,也許為了現狀我們還可以把小東西扼殺在子宮裡,但它是趙一平在這世界上最後的生命延續,也是趙氏家族裡獨存的傳宗香火,斷然地放棄小生命,是對我們不安良心的一次全盤抹殺。但我們又不能要這個孩子,首先,沒有爸爸的孩子是可憐的;其次,我們仍處在暗無天日的逃亡中;再次,這個孩子將成為我們與楊帆愛情里程中最大的障礙與隔閡。整個晚上我們就那樣對坐在枯燈下,楊帆在日記本上記了些什麼,又抬起頭看著我,不說話。 後來我打地鋪,堅硬的地面讓我的心生痛冰涼,楊帆獨自躺在床上,似乎也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收音機沒有開,只聽見隔壁夫婦的歡聲笑語。這些因我們平時溫存親昵而忽略了的聲音,此時漸漸清晰地飄進了我的耳朵,令我倍覺傷感,惆悵萬千。然後大約到了十一點,隔壁的電視關掉了,不久傳來潑水的聲音。少頃,開始有些嘈雜,再過一小會兒,便聽到了木床咯吱咯吱的節奏聲響。我被這「搖床聲」弄得面紅耳赤,要知道我們平時激烈的性行為,絕對超過現在隔壁的音效。那我們所有的那些隱私,是不是也全部被他們盡收耳中? 更多的,我是懷念,懷念每個夜晚裡楊帆伏在我臂彎中的溫暖。而現在的她已經不再是一個獨立單身的女子,她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母親,她有孕在身,她是我死去兄弟趙一平的遺孀——我絕不能再對她越雷池半步。 仍然失眠。我的腦子裡又開始浮現出趙一平久違的影子,甚至有時候我會無恥地聯想到「製造」這孩子時他們做愛的場景與姿勢,這樣的想像令我難受絕望得幾乎肝腸寸斷。我恨不得就此呼呼睡去,永遠不再醒來。但哪怕小綿羊數了幾千隻,眼皮也腫成了一條細線,我卻還是睡不著。我的大腦正在以一種不堪重負的方式,盡最大的能力,拼命而瘋狂地運轉、運轉、運轉。當然,痛苦的不只是我,楊帆似乎比我更為矛盾,有那麼一會兒她掙扎著爬起來,從床頭摸出日記本在漆黑中劃上幾筆,然後合上,接著又不住地咳嗽與歎息。有的時候,我甚至還能聽她抽噎的聲響,但痛苦的我們,那個晚上,一句話也沒有說。 五點半天就亮了,我掙扎著爬起來,鏡中的自己像個小老頭般憔悴不堪。悄無聲息地泡了昨晚的剩飯,夾了兩口前天小炒的鹹菜,便默然地掩了門出去。楊帆在我起床的時候動了動,顯然是醒著的,但她沒有起來,只是翻了一個身,不讓我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但我還是看到了,楊帆的整個背部,在清晨還在止不住地顫抖。 才六點鐘我就到了工廠,見門沒開,便到附近的一條小河前坐著。已被閒置的人工河流有些生活垃圾的臭味,我坐在一旁癡癡地凝望著那汪死水,看著漸次明亮起來的田野,感到一切都顯得那麼的不真實。 等在開始工作之後,我才感到疲憊睡意那撼人的力道——站著的時候止不住打呵欠,一看到平地就想往下躺。再加上牙齒鬆動,耳鳴目赤,我真恨不得馬上躺在傳送帶上,讓拉軋機把自己拉成一根無憂無慮的線條,一了百了,才好。蕭金貴被我憔悴的樣子嚇了一跳,在他的干涉下,保衛科長主動過來問:「今天你需不需要請假?」我如釋重負,八點鐘就下了班。 但我又害怕去面對楊帆,於是索性在小河邊的草坪上躺下,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夢中的我認識了一個新的生命。它只有一隻老鼠那麼大,五官端正,表情可愛,簡直就是縮小了幾十倍的蕭波再生。我拿著一把斧頭朝這個小生命砍去,這小傢伙嚇得瑟瑟發抖,不住地往後蠕動,最後竟蠕動到楊帆的子宮外面——但我仍然緊追不捨。楊帆伸出一隻手要阻擋,被我的斧頭一分為二,沒想到那只沾滿鮮血的手還在地上爬,最後爬到小不點的頭上,要為他遮風擋雨。我氣急敗壞地再砍下一斧,小生命就支離破碎了,頃刻之間,他的骨肉變成了一堆血泥。不久這濃血又漸次改變,場景清晰,我站在荷花社區樓下,看到血跡上的趙一平被掩蓋上白布,匆匆遠去…… 我從生澀的夢境中艱難地醒來,六月梅城的陽光,刺痛了我的雙眼。這樣的眼睛一直處於一種血肉模糊的繽紛狀態,只見蒼白為底色的世界,血紅一片。 脊背生痛,衣服已經被地下的水分浸得潮濕一片。抬起頭,蕭波正與兩個大孩子在橋上打水漂,見是我,他蹣跚著過來,向我喊道:「疏疏,疏疏,幫我打水漂!」我怔怔地撿了塊殘瓦朝水中一擲,瓦片在水中一沉一浮七八次,往二十幾米處逃逸開去,然後觸岸消沉。蕭波興高采烈地拍著手,大聲叫道:「疏疏真棒,疏疏真棒!」透過蕭波細碎柔弱的頭髮,我看到河面上映出的陽光金黃,意蘊悠長。 我是十點鐘回到家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小屋,楊帆蓬鬆著髮絲、憔悴著雙眼,逆著陽光看一本書。見我回來,她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我在門口愣了一會兒,突然覺得小屋是如此的擁擠不堪,以至於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待在哪裡。就那麼無言地對視了很久,楊帆才沙啞地問:「怎麼提前下班了?」我的聲音也挺難聽,說:「今天請假!」 就在我考慮用什麼樣的方式去告訴楊帆,我將接受她肚中孩子的時候,楊帆翻著書的右手摳進了紙裡,只見她鼓了很大的勇氣,對我說: 「我們把孩子打掉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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