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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夾在人群中,瀘妮看到一輛大卡車開了過來,上面站著她的媽媽,那個曾經風姿卓越的女人現在被五花大綁地捆成了一個粽子,蒼白的臉上沒有了一點生的跡象。背後還插了一個豎著的牌子,旁邊是兩個女解放軍提著她。

  瀘妮哭了起來,沒有盡頭的悲傷和恐懼,她覺得很心疼,撕裂的疼,粉碎的疼。滬妮用有些顫抖的聲音高叫著:媽媽!媽媽!

  車上低著頭的女犯人像被馬蜂叮了一下一樣的抬起頭來,看著向前撲來的瀘妮,她的眼睛裡流出了眼淚。瀘妮被秋平拽住,秋平的爸爸過來抱住了她。

  瀘妮哭著,問:媽媽!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瀘妮媽把頭仰了起來,抑制著她滾滾而出的眼淚,然後看著瀘妮微笑了搖搖頭。

  槍響以後,瀘妮媽重重地跌倒在地上,瀘妮倉皇地哭著,驚慌失色,媽媽到底怎麼了!瀘妮看到有血從她媽媽的身上流出來,流在乾枯的鵝卵石上。異常鮮豔而悽愴的紅。媽媽曾經烏黑水靈的眼睛,突然地灰暗了,沒有一點生命跡象的灰暗,沒有一點光芒地看著遠方,沒有盡頭的荒蕪世界……

  從此,瀘妮的媽媽只存在于幾張黑白照片,美麗高雅的女人,微笑地看著瀘妮,在黑白照片裡,陳舊的很好的陽光下面,安詳地微笑。

  山頂上的童年(九)

  瀘妮要走了,小舅舅來接她。

  瀘妮沉默地站在那裡,她已經沉默有些天了,從她媽媽走了那天開始。

  行李放在她的腳下,小舅舅和秋平的爸媽在說一些話。秋平回去,又走過來,手裡拿著一本《格林童話》,瀘妮在他家裡看過許多遍的書。秋平把書遞過來,瀘妮接住了,至始至終沒有一句話。其實瀘妮是很想給秋平說些什麼的。

  瀘妮一直都低著頭,沒有看秋平一眼,那個牽著她的手,帶著她去到一個溫暖所在的英俊少年,就這樣離開了她的生活。

  就要去上海了。媽媽那樣嚮往的地方,但她永遠也去不了啦。未來是未知的,是全新的,是陌生的,是沒有一點安全感的,是冰冷的,但生活已經不容選擇。

  馬車慢慢地在路上移動,刺骨的風把這個荒蕪的世界推向了荒蕪的極至。瀘妮低著頭坐在馬車上,手裡緊緊地握著那本《格林童話選》。瀘妮突然感到了什麼,她抬起頭來,四周沒有一點生命痕跡的世界,荒蕪的田地,光禿禿的樹幹,灰白的天空,一個荒蕪蒼涼的世界。一個英俊少年奔跑著,向著瀘妮坐的馬車要去的方向,山頂上,少年站住了,看著瀘妮的這個方向站著。瀘妮看著他,回過身看著他,看著他變成了一個小點,然後被另一座山頭淹沒。

  寄居的少年時光(一)

  瀘妮在上海開始了她的少年時代。

  外婆家已經多了兩口人,那個清瘦的女人嫁了進來,但是她現在已經長胖了,更顯得眼睛的細小和鼻子的塌陷。並且,他們已經有了一個三歲大的女兒漣青。小舅媽和小舅舅住在裡面那間屋,漣青和外婆住在外間。滬妮在靠門的地方安了一個行軍床,在今後的許多個夜晚,她要在那裡度過。

  外婆一看到瀘妮,就把瀘妮摟進了懷裡,顫巍巍地哭著,用沾滿灰塵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念叨著自己苦命的孩子。瀘妮不習慣她的親熱,外婆在她的眼裡還是個陌生人。不習慣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小表妹漣青,她看見自己的外婆抱住了另一個孩子,立時大哭起來,緊繃了黑黃的小臉,和她媽很像的小眼使勁地閉著,捏緊了小拳頭,然後睜開眼睛,目的是為了明確無誤地走到滬妮面前,準確無誤地把自己的腳踹在表姐的腿上,她要捍衛自己的主權,務必要清除所有入侵者。於是外婆趕緊地丟下滬妮,去哄那個小的,把張小小的老臉笑成了個幹核桃,掉了兩顆門牙的嘴不關風地念叨著心肝寶貝。漣青還是不依不饒地閉了眼睛哭,用小拳頭憤怒地捶打著自己的奶奶。

  滬妮悵然地端坐在自己的床前,為自己的多餘感到難過。

  小舅媽風一樣的進來,仰著皮膚黑黃的頭,她煩躁得連漣青都不想抱一下,家裡無端地又多了一個人,總共就這麼兩間小屋,住了五口人,總共就那麼一點收入,要養五口人,她煩得要命,懊惱自己當初怎麼沒有好好地挑一個條件好的婆家嫁呢,真的是應了一句老話:女人出嫁是第二次投胎。第一次投胎,她就沒有辦法決定了,投在窮得叮噹響的「無產階級」家庭,嫁人又嫁了一個「無產階級」,兩口子同在一家工廠做工,每月工資算了又算的用。現在更好,還要幫別人帶小孩,那有這樣的冤。

  地上有一個漣青的布娃娃,小舅媽飛起一腳,把它踢出老遠,如果滬妮也能這樣就被踢走了,該有多好。

  滬妮順了眼,不敢看唬著臉的小舅媽一眼。如果媽媽在,哪怕就是秋平在,她都真想委屈地哭出來,但這裡只有她自己。

  安頓下來,瀘妮就把自己的書包拿了出來,坐在外間靠窗的寫字臺前的大籐椅上。那把大大的籐椅足夠把瀘妮瘦小的身體掩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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