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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像梵·高的一幅畫,《吃馬鈴薯的人》。

  飯桌上只有奶奶、爺爺和她除了大兒子外的三個子女,沒有「外姓人」。大兒子年長早持家;二兒子十幾歲夭折;老三是我爸,承上啟下,孝順到死心眼;小兒子狡黠機警;小女兒保守顧家;性格各有千秋,唯一的共同點是,聽話。

  聽奶奶的話。爺爺幾乎是不說話的。

  我偶然參與過一次,蹲在旁邊用冰棍杆戳蜂窩煤玩,反正年紀小,沒人在意。爺爺吃飯很快,早早下桌了,只有奶奶垂著眼,聽孩子們講一天的生活。

  她一輩子沒有出去工作過,繞著灶台轉,只會講山東話,卻熟悉每個孩子的老師、領導、同學、同事、同事的女朋友……只憑她一雙謹慎的耳朵,和寥寥幾句肯定或否定的話。

  「不行。」

  「做得對。」

  「就這樣。以前她不是還跟別人一起擠對過你。就該這樣。」

  「我說了,不行。」

  「以後別跟那人一起吃飯。」

  …………

  奶奶是家裡不容挑戰的人。她像一隻倔強固執的食蟻獸媽媽,堅持將所有孩子都背在背上,警惕著天敵的來襲。

  大兒子比弟弟妹妹們年長很多,成家也早,為家裡立下過汗馬功勞,有韌性的大兒媳終於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將他從這個家的小飯桌上剝離了出去。

  這是奶奶的恥辱。

  ***

  雖然和重男輕女的奶奶一起住,其實我的童年非常愉快。

  住平房的孩子都很野,能跑能瘋,膝蓋幾乎就沒有癒合過,永遠掛著新嫩的結痂。小男孩撒尿和稀泥,小女孩偷自家珍貴的「洗髮香波」來勾兌吹泡泡的肥皂水,被旱廁的毒蚊子叮了屁股而痛得大哭,下一分鐘又可以因為一袋兩毛錢的話梅而破涕為笑。

  童年有永不結束的夏天。

  我也很喜歡和大兩歲的姐姐玩。姑姑和姑父都是話不多、很能算計的人,聽聞婚姻到了後期連彼此都算計得乾淨,姐姐卻一丁點都沒繼承父母的縝密心思,一直是個漂亮而憨直的姑娘,有一張飽滿小巧的蘋果臉。

  姑姑是小女兒,前面已經有三個哥哥撐腰,倒是因此被爺爺奶奶稀罕,連帶姐姐這個外孫女也一樣。姐姐和我爺爺奶奶很親,就像我對我的外公外婆一樣親,這世間事莫不如此。

  媽媽的單位很早就倒閉了,她盤了門市房做生意,門面租給理髮店,裡面的屋子是小美容院,有蒸面機、文眉筆、幾把和牙科診所裡一樣的多功能躺椅、一整面牆的大鏡子。

  爸爸上班,媽媽開店,他們又錯過了公立幼稚園的報名,外公外婆帶著舅舅家的哥哥姐姐,奶奶和媽媽又都是硬骨頭——於是我每天在她的美容院裡翻跟頭,惹禍了就被揍一頓,哭完了接著翻跟頭,或者把紗巾桌布纏一身,扮成西遊記裡的玉兔精,唱著「沙裡哇」對著鏡子跳舞。

  我最喜歡客人卸下的「石膏面具」。土豆泥一樣的糊糊塗在臉上,二十分鐘後便硬成了石膏面具,可以熱氣騰騰地整個揭下來——其實現在已經不新鮮了,就是清潔面膜而已。

  姐姐也喜歡石膏面具,可以遮在臉上扮神秘女子,被我苦苦追逐,最後再一揭開面具,哇,絕世美人兒!然後我便撲倒她在她臉上狂親。

  真的是她手把手教我的,我發誓。

  為了我這個戲很足的玩伴,也為了獲得石膏面具,姐姐有時會讓爺爺去美容院接我回家陪她過家家。大人是很微妙的動物,我媽看我蜷在沙發縫那裡睡覺會難受得歎氣,但每當爺爺的自行車鈴在前院響起,她又會因為「給外孫女找個伴」的動機而氣惱。

  他們的計較,對我和姐姐不重要。

  但是奶奶摔了我們的石膏面具。玩得正歡呢,被她看見,一把奪過來,在小院裡摔得粉碎。

  「什麼玩意兒,髒不髒!」

  其實她說的是對的,沾滿了臉部汗毛和黑頭的東西能不髒嗎——只是摔得那麼用力,很難相信只是因為潔癖。

  姐姐嚇得哇哇大哭,爺爺沉默地抱起她進屋去了,我站在小院裡看著奶奶。

  這是我媽媽至今不知道的事。

  過了幾天,我爸要送我去外公外婆家,奶奶忽然說她正好要去買菜,直接送過去吧。

  那片平房面臨拆遷,沿途挖得亂七八糟,暴土揚塵,我跟著奶奶爬上大坡,穿過長滿荒草的廢棄鐵軌,再走下一條長長的土路。一路無話,我第一次好奇她的解放腳為什麼可以走得那麼快。

  經過一個小賣店,她突然說:「過來。」

  她給我買了一瓶喜樂,細細的吸管戳進錫紙蓋,遞給我,說:「走。」

  吸溜著喜樂的一路都很快樂,最後都喝完了,我還一直嘬吸管玩,發出刺耳的嗤嗤聲。

  她聽煩了,看我一眼,卻沒有罵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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