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名家文集史籍歷史學達首頁言情小說偵探推理軍事軍旅科幻小說時尚閱讀
外國名著傳記紀實港臺文學詩詞歌賦古典小說武俠小說玄幻奇俠影視小說穿越宮闈青春校園
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時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一二


  然而再次見到她時,我已經初二了。八年過去,她上了大專,再次回來探親卻滿是波折。

  舅舅舅媽先行回到家鄉,我們都在等待姐姐放寒假後直接飛回來過年。一天晚上,舅媽在北京的家人打來電話,說姐姐的確已經到達北京準備轉機,可是飛來的還有另一個人。

  舅舅和舅媽當場臉色就變了。

  這時我才知道,姐姐成了與傳統相對抗的「壞女孩」,文身、吸煙、蹺課、打架,甚至和古惑仔談戀愛。她就讀的學校在陝西,終於獨自一人脫離了拉薩市委家屬區的嚴密監控,整個人都自由了。

  這個將被帶回來的男孩就是古惑仔,身無分文,玩樂隊,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在長輩眼中驚世駭俗的特徵。一夜電話密談之後,姐姐最終還是孤身一人出現在了家門口,卻一直冷著臉。

  那張冷冰冰的臉打退了我所有親近的念頭。明明有那麼多話想要問,卻都憋成了靦腆的笑。那些想要跟她分享的、我的新生活,以另一種方式被她知曉了。舅媽恨鐵不成鋼時,居然驢唇不對馬嘴地拿我這個半大孩子來舉例,說:「薈薈期末考了第一名,你看看你,你像什麼樣子。」

  姐姐扭頭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我不知道這個笑容是代表輕蔑、鼓勵還是毫不在意。我局促不安,卻謹記大人說話小孩不能插嘴,只能用眼神告訴姐姐,我一樣喜歡她,我沒有她好,我永遠是她的腦殘粉。

  我想姐姐沒有看懂吧。她根本就沒有看我。

  那一次全家團聚,我終於明白我離這個姐姐有多遠。她和其他幾個年紀相仿的兄弟姐妹一起聊「911」的解散,聊Take that(接招合唱團)最喜歡的歌,推薦他們去幾個非常有趣的網路聊天室,討論《大話西遊》,說白晶晶和紫霞誰才更值得愛……

  所有關乎「我能走進這個人的世界」的想法,都是錯覺。一切理解不過是因為對方給了你理解的資格與機會。我萬分難過,卻只能在飯桌上乖乖扒飯。絨絨和小雪的一切疑問都那麼難以啟齒。本來就已經因為幼稚而被排斥了,我不想給自己雪上加霜。

  但至少星座話題還是經久不衰。我找到機會,怯怯地跟她說:「姐姐,我發現我不是雙子座的。我是獅子座。」

  姐姐的眼神從「你在說啥」漸漸轉變成「那又怎樣」,徹底凍住了我的一臉僵笑。

  尷尬了幾分鐘之後,我忽然大腦短路一般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手腕——那上面有幾道很淺的傷痕。姐姐迅速拉低袖口蓋住了,再次露出了我熟悉的笑容,也就是在我問出「趙毅是誰」之後的那種求我不要聲張的、討好的笑容。

  「疼嗎?」我問。

  她搖搖頭,說:「小孩子別瞎問。」

  我已經十三歲,是她第一次見到我時候的年紀。我已經懂得為什麼越喜歡一個人越要冷冰冰,也知道那一道道的傷口是什麼。但我已經沒辦法讓她瞭解到我的成長了。

  成長這件事不是用來向誰邀功的。我默默告訴自己。這個道理當時看似高端大氣,現在想來,也不過是賭氣。

  何況姐姐壓根沒發現我的賭氣。

  她畢業,回到拉薩做公務員,聽說結婚了,又聽說離婚了。關於絨絨和小雪的故事漸漸被我拋諸腦後,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要過。我也會對小孩子不耐煩,也迷上了上網,有了自己喜歡的歌手,有了喜歡的「趙毅」,有了秘密。

  許多許多秘密。

  第三次見面時我大學一年級,她二十六歲,文身已經全部洗掉。我終於踏入西藏,看了雪山,遊了聖湖。她和舅媽一同陪伴我們這些親戚,話不多卻很周到,眉眼間沒有了桀驁不馴的氣息。我的爸爸媽媽都說姐姐她長大了。

  那個世界也愈加走不進。而我賭氣多年成了習慣,再見到大姐姐,已經不復當年的神奇。

  那次西藏之旅很精彩,雪山林海,美景沿途,高原反應劇烈,最後還遇到了連環大車禍。只有姐姐的眉眼神態,淡得像水墨背景。我終於在最後一次見到她時,不再小心觀察她的喜好與表情,不再患得患失,不再表現自己,也不再好奇於她是否發現我長大了。

  距離上次見面又過去了許多年。她患了抑鬱症,辭了職,在家休養。這似乎沒什麼奇怪的。我的姐姐從小見多識廣,古靈精怪,有太豐富的精神世界,太驕傲太不馴服,安平樂足的生活與她無緣。

  當我對滿心不解的媽媽說出自己的看法時,媽媽很奇怪地問:「你跟你姐私下有聯絡嗎?你怎麼知道她在想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想的對不對,也許都是我一廂情願的臆測。

  ***

  然而我始終記得,在西藏遊玩時,其他人都下車去照相,只剩下我和她一同坐在車裡,沉默的空氣很尷尬。

  我忽然覺得難過。她本是我最親的大姐姐,我們血脈相連,可實際上,我們是陌生人。我們是一對見面時要親切擁抱、問候彼此近況,實際上卻對對方毫無瞭解、連笑都笑不自然的陌生人。

  說來好笑。我那時已經是二十歲的大人了,卻還是小裡小氣的。可誰讓她是我五歲的神。即使現在知道她不是,餘威尚在。

  就在我終於鼓起勇氣主動開口問她是否還記得絨絨和小雪時,別的親屬拉開車門上來了。話題戛然而止。

  我只聽到她輕輕地笑,說:「你還記得。」

  這一句之後是永遠的沉默。

  我們是姐妹,我們沒話說。

  爸媽總說我們這一代的獨生子女,對兄弟姐妹之間的骨肉親情總是看得特別淡。可是又能如何呢,就像我,從未與這位表姐一同成長,每次見面,她都從天上降臨,帶著一身巨大的謎團和變化,我跟不上,也無法靠近。

  她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對我有多重要吧。我們是如此不善於表達感情,如此篤信血緣可以跨越一切。

  善於表達又怎樣呢?熱情何嘗不是對他人生活的一種侵犯和僭越。

  如果我第四次見到她,我想我一定會鼓起勇氣邀請她喝一場酒。沒話說也沒關係,只需要醉一場,告訴她,當年那個只會玩娃娃的小妹妹可以喝酒,可以聊天,真的長大了。

  真的長大了。我現在早已明白,不管是愛情、親情還是友情,只要喜歡一個人,就永遠不要冷冰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