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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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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玉記 下 闕 1 春遲帶著宵行,在島上的生活十分艱難。但她怎麼也不肯接受鐘潛的幫助。瀲灩島又是這樣小,到處充斥著有關駱駝和淙淙的回憶。這些迫使春遲離開這裡,重新尋找一個可以居住並將這孩子撫養長大的地方。 最終她決定將孩子帶回中國。有關過去在中國的回憶她已經失去,但從貝殼中得來的記憶裡充滿了葬身大海的中國人的記憶。於是,中國成了一個遙遠的夢。她很想回去看看。興許在那裡,養活這個孩子還容易一些。 她想到了淙淙。淙淙的母親是中國人,但淙淙從未到過中國。她和淙淙曾經相約一起回中國。坐著巨型海船,沿著搖曳的海岸線一路向上,在冬天的時候抵達北風凜冽的海港。那裡也許正下著鵝毛大雪,大家都停止勞作,封門閉戶,準備年貨,迎候新年和財神。在熱帶,她們不可能看到如此溫馨的情景。那時她們都不明白,為什麼中國人要離開他們的家園,千里迢迢到荒蠻的南洋來。當然春遲也不解自己為什麼要從中國到南洋來。 那時她們都還是姑娘,像果實一般站在樹梢上眺望。海洋不過是塊明媚的藍色花田,沒有什麼是真正遙不可及的。她們覺得生命那麼漫長,由無數黑暗的長夜組成,猶如一條幽仄的回廊,沒有盡頭。可是姑娘們錯了。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輪太陽,每個白晝的光比起前日都要黯淡一些。淙淙的太陽燒得太烈,所以光熱很早就耗盡了。 如今,不過是幾年的光景,兩個姑娘已經都做了母親。經歷了愛情和分離,結局果真慘烈:兩隻那麼熾烈的火球靠近,非死即傷。傷者埋葬了死者,也埋葬了她們月圓花好的年華。 終於坐上回中國去的海船。這艘船,正是淙淙當年棲身賣唱的方舟。不是巧合,春遲早已決定要坐這艘船回中國去,為此她在瀲灩島的碼頭邊上住了一個多月。船上的歌妓們曾與淙淙共事,有幾個和她的交情很不錯。淙淙受洗的時候,她們也都去觀禮;後來目睹了她的死,她們都很難過。就是那次,春遲與她們認識了。春遲決定回中國後,就住到瀲灩島的碼頭上等她們來。她需要兩個回中國的艙位,要知道,這可是最奢侈的畫舫船,並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坐的。歌妓們都很重情義,她們讓春遲和孩子混在她們當中,起居都和她們在一起。就這樣,春遲登上了這艘印度洋海面上最昂貴的船。 她們指給春遲看當年淙淙睡過的床鋪。對於讓淙淙的兒子再睡一下這張床,大家當然都沒什麼異議。旅途中的六十多個夜晚,春遲和宵行就睡在那張曾屬於淙淙的床上。自降生以來,這是宵行靠他的母親最近的時候。那麼近,雖然後來又被許多人睡過,但是淙淙的氣息那麼濃郁,無法覆蓋。宵行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他夢見輕飄飄的美婦,將他連根拔起,從春遲的身邊帶走。他醒過來,將頭深深埋在春遲的懷裡哭泣。 這哭泣也許是因為害怕與春遲分離,也許是因為自己對姻親的棄絕。然而這似乎是必然的。他與母親,太早便分離,斷了根緣,再也無法親近。 但宵行只有兩個月大,呀呀的言語,自是無法被春遲領會。春遲只道他是因為在夢裡遇見了母親才會哭得這樣傷心。她忽然覺得,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實在太慢待宵行了。所以再睡在這張床上,與淙淙面對的時候才會感到一陣陣不安。 2 坐在回中國的船上,時間仿佛被腳下的海水困住了。兩年多來發生的事,點點滴滴,被浪花攢聚到一起,成為大海中央一塊堅硬的暗礁。看不見,但冷不丁撞上,水花四濺。夜船上的盛宴從未消停,沐浴在焰火和歌舞中的人們,他們如此快活,忘乎所以,神情坦蕩一如嬰孩。難道他們都是沒有記憶的嗎?又或者,記憶太輕薄了,就像他們身上穿著的熱帶麻衫一樣,不會令他們感到一點負荷?沒有人會注意到,角落裡的盲女正點燃一炷檀香,慢慢卸下負在身上的一片片記憶…… 算起來,真正與淙淙一起度過的時光只有幾個月。可是春遲為何總有錯覺,過去的兩年都是與她攜手走過的? 淙淙的確做到了將自己深深地嵌進春遲的生命裡。那麼,春遲不免想到,她是否也做到將自己深深嵌入駱駝的生命裡呢?春遲一直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駱駝與淙淙之間的事。她向好的方面想,那只是淙淙的一場報復,大概只有短短幾日,他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感情。但這樣的假設並不能令她多幾分安心。生動如淙淙,很難不令人心動。 一炷香滅了,灰燼散落在春遲的手上。她又撚起另一根。 她努力想像淙淙與駱駝在一起的情形。她那麼熟悉他們,卻仍是不能想像二人相處的場面。他們會談起她嗎,在什麼的情形下他們談起了她呢?付之一笑,還是眉頭緊鎖……她仿佛看到他們坐在跳躍的燭火前幽幽地說著她。談罷,就慢慢靠近,卸去衣衫,開始交歡。這是無法遮掩的一幕,無數次跳出來,用以撩撥她荒廢已久的欲望。她倚靠在船桅上,戰慄不止。 她什麼都沒有了,他們為什麼還是不甘休,非要挖空她乾枯的身體,將最後一點欲望也攫出來。她轉過身去,從身後的甲板上摸到睡著的男嬰,將他一把抱在懷裡。他醒過來,舒緩地打了一個呵欠。這罪孽的種竟然樂不可支,將小手搭在春遲的臉上,一下下拍打,口中還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無論什麼時候,他都不會缺乏與她玩耍的熱情。春遲猛然將手中燒得火紅的半炷香戳在宵行袒露的胸脯上。用力過猛,香被折斷,香灰徐徐飄散。囂張的小傢伙終於停下來,他呆呆地怔在那裡,好一會兒,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在幫西班牙人幹活之前,他從未見過這種蟲子。白色的線頭一般,寄生在仙人掌上。他們將蟲子曬乾,碾碎它們的身體,裡面竟是一團耀眼的紅色。他們管這種紅色叫「波斯紅」。 這蟲子是西班牙人的寶貝。據說是他們從一塊新發現的陸地找到的,輾轉帶到南洋來。他們用它製造顏料——鮮豔的洋紅色顏料——再賣到世界各地。 他們家原來是有一塊橡膠地的,但是後來被西班牙人收走了。他的父親和哥哥現在在當地的礦場工作,據說能挖出金子,但他們每天的任務只是搬運一些帶棱角的石頭。他不喜歡那些灰濛濛的石頭,情願和蟲子呆在一起。 他的工作地點是寬敞的棚屋,雖然簡陋,房頂卻用棕櫚葉塞得密匝匝的,不漏一點雨水。仙人掌在稍有一點水分的陰涼環境裡,五個月可以養育一批成蟲。他將那些蟲子從仙人掌上取下來,放到強烈的日光下曝曬,等幹透後再研磨成粉末。他將蟲粉放入裝著樹葉和檸檬的開水中滾。放入蟲粉的多少,決定了制出洋紅顏料的深淺。也許是天生對顏色敏感,他制出的紅色顏料顏色獨特,又豔麗奪目。 他只是聽說他制的紅色顏料被用在西班牙教堂屋頂的壁畫上,被用在法國貴族小姐的紗裙上,被用在英國紳士的帽纓上。西班牙人只是暫時拿這個小島做貿易中轉站,後來他們又把生意做到了更遠的地方。他們將他也帶走了,因為他制的紅色太美。 生命中的許多時間,他都在往來於各地的大船上栽培仙人掌,養白色小蟲。最難忘的經歷是去中國的那一次。他覺得那裡的人很親切,也許是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祖先的緣故。可惜的是,他一句中國話也不會說。他和他們一起工作,教給他們如何做紅色顏料,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離開多年後,學會的中國話他慢慢都忘記了,只記得幾個字,是一個中國女子教給他的。她將他制的紅色顏料輕輕塗在兩頰上,又俯身看看仙人掌上那些孜孜不倦的小蟲,為它們取名——胭脂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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