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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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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梭於貝殼中,每一段記憶都像一個熱鬧的王國,殺戮或挽救,彌留或誕生,一幕幕呼嘯而過,應接不暇。這是與春遲毫不相關的人生,可是她張開雙臂,將它們一一擁在懷裡。所以對於那些生死別離,她感同身受。每一日,身心都要耗損一些,漸漸地,直到越來越麻木,哪怕這段記憶中有最可怕的殺戮、最悲傷的離別,也不能換得她絲毫的痛楚。 自己正沿著一個可怕的方向走下去,一個即將成為母親的人理應變得溫和,對世界充滿憐恤。這才是迎接孩子的姿態。可是春遲卻日復一日地失去熱情,除了腹中這個與她緊緊吸在一起的胎兒,她無法交付一絲關愛。不知不覺,她將自己和孩子鎖身一座孤島,與周圍的一切隔絕。 她與鐘潛幾乎從不說話,只在鐘潛帶著貝殼從海上回來的時候,也許出於感激,她才會勉強開口與鐘潛聊上幾句。但彼此都小心翼翼,絕口不提淙淙。 春遲知道,鐘潛每次出海一定仍會打聽淙淙的下落,但始終沒有她的音信。她大概是又在船上唱歌了吧,有一夜她還夢見過她,站在船沿上唱歌,金黃色的頭髮垂下來,絞在船桅上,她掙扎了兩下,便墜入深海。平靜的海面水波震顫,春遲醒過來,腹部陣痛,出了許多冷汗。 在懷孕的最後幾個月,噩夢常常來襲。那些貝殼裡的兇猛記憶,混雜著淙淙凜冽的笑聲、駱駝沉濁的呼吸,洶湧撲上來,將她漫了過去——她常在午夜時分忽然掙扎著坐起來。這些仿佛都是不好的徵兆,令她輾轉難安。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一場對華人的大屠殺過後的馬尼拉,沒有理髮師,沒有裁縫,沒有鞋匠,沒有廚師,沒有農民和牧民……沒有糧食吃,沒有鞋子穿,縱使出再高的價錢,也無法買到。失去華人的馬尼拉幾乎無法維持下去。 一個滿頭陶土卷髮的當地小孩正飛奔著穿過街道。他小心翼翼地走路,不斷地環視四周,生怕有人發現他心中隱藏著的秘密。 他剛認識了一個朋友,黑頭發,黃皮膚,年輕的華人。他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流著血,從地上爬了很遠的路。殺戮連續進行了半個月,城裡幾乎見不到活著的華人了。此刻小孩驚訝地看著他身後的血徑,覺得他一定不是個尋常人。他是個英雄。 小孩將他安置在城郊的大橋底下,給他捧過來一點水喝,對於止住他的血卻毫無辦法。他請求小孩讓他在這裡安安靜靜地死去。小孩不依,一定要救他,打算進城去想想辦法。 醫生也許是找不到的了,但小孩記著母親有個遠房親戚會一點醫術,平日裡喜歡搗鼓草藥。他和「英雄」說了,「英雄」很感激,不知道說什麼好。等小孩跑出去了,他才喊出聲,喚小孩回來。他給了小孩一塊漂亮的緞子,上面印著漂亮的菊花。那麼亮,像豹子皮一樣。那人對小孩說: 「拿它去換些草藥吧,如果用不上,你就留下吧。我也沒有別的什麼了。」 小孩又多摸了兩下豹子皮,點點頭。他將緞子小心翼翼地折起來,塞在腰裡,然後上路了。 小孩從沒有跑得這樣快。那些在街上巡邏的殖民者看到他都有點兒奇怪,可是他不過是個尋常的當地小孩,再沒什麼特別。 小孩一邊跑還一邊不放心地摸一摸腰上那塊緞子是否還在。因為跑得太快,那塊緞子從腰間滑落出來,有一半露在外面,隨著他的奔跑飛舞起來。小孩並沒有察覺,直到那些紅毛粉臉的士兵將他攔住。 他們朝小孩的腰間指了一下。 小孩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腰間的緞子掉出來了,他連忙捂住。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士兵拉開他的手臂,一把扯走緞子。他將緞子拎在手中,放在陽光底下打量了一番。 「倭緞。你從哪兒來的倭緞?」 他說罷,雙手一拽,就將緞子撕成了兩片。上好的緞子碎得很齊,也沒有落下一絲線末。小孩哇的一聲哭了。 那人立刻回身用手裡的刀挑了一下小孩的喉嚨,鮮血就濺出來,他的哭聲斷了。小孩倒下了。 士兵們仔細將撕成兩半的緞子折疊,收好,要將它獻給他們的首領。這塊緞子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在它之後,整座馬尼拉城裡再也無法找到中國製造的紡織品了1。 3 淙淙被關進一間幽暗的小房間裡等待首領的召見。這裡的房子都是用竹子建造,用草蓋屋頂。夜晚一到來,就會格外淒冷。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在屋頂跳來跳去,總令人覺得有什麼不祥的事要發生。 與春遲再度分別後,淙淙不斷地想起那段原本已經漸漸淡忘的時光。原來它一直在她的腦海裡,沒有絲毫減損,只是走向了更深的地方。等到再度出現時,她感到每個瞬間都是那樣寶貴,一點也捨不得丟棄,縱然它們帶給她那麼多痛苦。 駱駝正與一位將軍賭牌喝酒,遣人將這位絕色美人帶過去。房間裡充斥著一股濃郁的糯米酒的氣味,酒太烈了,使整個屋子都在搖晃。 淙淙坐到他的身邊。他只是斜睨一眼,便又專心打牌了。她在他的背後,他看起來昏聵而臃腫,腦後的脖頸上堆了一圈圈的贅肉。他比她想像的要老,她以為首領總應當是魁梧的,可他的確不能算是。她有些失望,不知春遲看上他哪一點好。 他們專注地賭酒,仿佛淙淙是不存在的,能這樣忽略她的人並不多見。 為了引起駱駝的注意,她伸手拿起他的酒杯,說: 「我想嘗一口,可以嗎?」 駱駝回過身,看著她,點了點頭。 淙淙啜了一口,半含著酒,輕輕咬合。好的酒,是要用牙齒去嚼的,這是她從船上的西洋使者那裡學來的。但這種酒實在算不得好,濃烈有餘,但醇香不足。島上有那麼多的棕櫚樹和椰子樹,難道他們不懂得釀制棕櫚酒或者椰子酒嗎?在她生活的船上人們早已不用糯米釀酒。她撇了撇嘴,說: 「我釀的酒要比這個好喝得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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