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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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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是打算離開的,但在院子裡,兩個貌似親密無間的女孩中間,有一種緊張的空氣彌散開來,令他有些迷惑和遲疑。 他在暗處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春遲,不覺有些詫異。想像中,淙淙喜歡的女孩是溫順而恬淡的,就像最寧靜的泉水那樣,一點點匯入淙淙這條奔放的河流。可是他所見到的春遲,看似平和,實則充滿生野之氣。她大概是吃過許多苦,受了很多驚嚇,所以時時刻刻都緊繃著神經,小心翼翼地應對。相比淙淙的一腔熱情,春遲顯得太過冷冰。鐘潛看得明瞭,春遲只是在敷衍,留在淙淙的身邊並非她所願。她拒絕淙淙靠近她,有時淙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觸碰她的臉頰或撫摸她的頭髮,她就倏地躲閃開,猶如一隻渾身寒毛聳立的野貓。她這一生所受的疾苦令她時刻警惕。淙淙好生憐惜,只是歎一口氣,將手撤了回去。 後來,終於在一個晴朗的夏夜,鐘潛夜半醒來,發現通向庭院的門半開著,被風吹得吱吱作響。他便起身,循著月光走到院子裡。他找到春遲,她站在水塘旁邊,地解開層層疊疊的衣衫。鐘潛從未見春遲脫下過這身厚重的衣服,縱使已經髒得生滿蚤子,她也不肯洗澡。 她褪去衣服,用手扶住旁邊的鳳凰木,緩緩地蹲下身去。鐘潛看到她鍍滿月光的側影,隆起的腹部突兀地闖入視線。 孕婦終於艱難地摸到了水,雙手捧起,灑在身上。她仔細地清洗著脖頸,乳房,手臂,腿和腳踝……最後才小心翼翼地將水潑在肚子上。也許因為水太冷,或者是太久沒有碰過肚子,水滴落在那塊寂寞的皮膚上時,她發出「嚶」的一聲。 可能是太專注,連身旁的衣服滑落到水中,她也渾然不知。他屏息看著,很想走過去幫她將衣服揀上來。可是要驚動她,他多麼於心不忍。 他猶豫著,是否要走上前去。當然並不僅僅為了要幫她揀起衣服。他想走過去與她交談。可是這時她已經洗完,又將手扶在樹上,慢慢起身。他看見她顫巍巍的,大概是蹲得太久,腳已經麻了,險些站不穩,摔倒在地上。但等她又站穩了,慢慢摸索著找到一半浸濕在水中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她雖眼盲,又不熟悉地形,慢慢做著,卻也有條不紊。她用了很長很結實的麻布,將隆起的肚子狠狠地勒起來,一圈圈緊緊纏好,那布宛如井索般被她雙手拼命地拉著,他甚至聽到她的喉嚨裡發出的聲音。 不知道這樣用力,她會有多麼疼。她所隱瞞的,不僅僅是孩子,還有孩子的父親。事實上,她隱瞞的是一段往事。這所有的一切都被她一圈圈纏裹起來。唯有讓她的孩子活在這只幾乎窒息的繭裡,她才覺得安全。這種苦難就是對孩子最大的庇佑。 春遲做完這一切,又幽幽地飄回房間去,帶上了門。 鐘潛站在院子裡發了一會兒呆。走回去的時候,他想,如果淙淙知道春遲懷有身孕,又會如何呢?他非常瞭解淙淙,深知她一定受不了,也許會與春遲決裂。 11 秘密將他們拉到了一起,從那次之後,鐘潛再見到春遲,總覺得很親切。然而這個秘密遲早會敗露的,鐘潛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春遲,想知道她打算怎麼做。 很快,他看出春遲是想逃走的。傍晚時她要鐘潛帶她去散步,每次走同一條路,從船屋到碼頭,路途中她總是一言不發,用心記著路徑。她甚至偷偷地將一些小擺設和小玩意兒都收在她的木箱裡——由於眼睛看不見,她無法分辨價值,將一些毫無價值的東西也統統收了進來。她卑劣又小心翼翼地積攢著「財富」,只是因為她是一個母親。倘若她不是,她不會變得這樣卑瑣。 鐘潛每每看到她這樣做,心中都會一陣難過。他應該將她放走嗎?這時他已發現,自己不可能再與淙淙過從前那種單純的生活,春遲決不是一顆打在水面的小石子,輕飄飄激起三兩個水花——她那麼尖利,沉重,誰又能輕易將她從眼前揮去呢?他希望她留下來,儘管在三人生活中,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配角。但他預感到這局面將發生改觀。 為了留下春遲,他選擇了向淙淙告密。 他將這件事情悄悄告訴淙淙之前,心中不斷地寬慰自己,他這樣做也是為了結束春遲施予自己的刑罰。但無論如何,他那顆不安分的心無法掩藏——告密的快感在他的心中滋長。 淙淙先前單以為春遲是受了驚才會變成這樣,直到後來鐘潛告訴了她那個有關春遲的秘密,她大吃一驚。再仔細觀察春遲,果然見她走路時,一隻手總是不知不覺地扶在了小腹上。又見春遲食量很小,精神懨懨,再回想起她那副處處警覺、事事小心的樣子,更覺得鐘潛所說的是真的。 看似平靜的日子又過了幾天。春遲覺得再也沒有力氣掩飾下去,終於到了非得逃走的時刻。 深夜,她提著木箱,沿著已經熟悉了的小路穿過花園。她的步伐是那樣堅定,沒有一絲遊移,也不曾回過頭。她摸索著尋找院子的大門。摸到燈籠、花格子牆以及幾片纏著熱風的芭蕉葉。門就在旁邊了,她又向前走了一步。一手按上去,觸到的不是木頭,卻是一塊柔軟而溫熱的肌膚。她心中凜然,手慌忙縮了回來。 一隻手猛然伸過來,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跟著,淙淙柔軟的聲音撲面而來: 「小東西,你媽媽這是要帶著你往哪裡去呢?」 12 春遲終於不必再隱瞞,她反倒覺得輕鬆了許多。慢慢鬆開一層層纏裹,將肚子露出來的時候,她仿佛聽到身體裡那個小傢伙長長舒了一口氣。原本疲倦至極的她忽然又有了氣力。 淙淙用銳利的目光盯著春遲的肚子。醜陋的妊娠紋像蛆蟲般匍匐在上面,緩緩蠕動。上面爬滿了男人蛆蟲般髒兮兮的手指、男人蒼紫色爛瘡般的嘴唇、男人毒蘑菇般的生殖器。她兇狠地推開春遲。春遲跌倒在地上,打翻了木桶。 她和她邪惡的肚子浸在水中,卻是那麼髒,再也洗不乾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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