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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若要將對人間的一簇簇留戀都熄滅,是多麼難。

  那一夜,我感到他的身體漸漸變冷,變僵硬,身後的駝背變得平直起來——我知道他終於將一切放下,從未有過這樣的舒展。黎明時我輕輕將他擺放在床上。在我帶上房門離開的時候,又回頭最後看了他一眼,那具枯瘦的身體像大火過後灰燼裡的一截木頭。

  我吞噬了他的故事,攜帶著新的意志繼續生長,不動聲色。

  我走出門的時候, 在門外驚恐地看著我。現在,她是一個孤女了。可憐的孤女,只在最後一刻才被鐘師傅輕描淡寫地提起:「你把 帶走吧,做你的侍妾也好,做你的奴婢也好——她再沒有別的親人了。」語氣仿佛是在交待一把門外的舊雨傘。

  我點點頭。這是我們說到的唯一一句有關的話。雨傘就這樣很輕易地換了主人。

  一定聽到了他的話,她再看到我的時候,眼神變得謙卑而恭順。

  13

   依照鐘師傅的吩咐,我在他最內層的衣衫裡找到了那只燙金、雕著喜鵲梅花圖案的木器。我將盒中之物取出,歸其原位。而那只盒子,鐘師傅下葬的時候我將它放在他的旁邊,一併埋了。

  等到辦完喪事,我將鐘師傅為春遲打磨好的最後一袋貝殼帶上,對 說:「我們走吧。」

  她點點頭,溫順地跟在我的身後。我們忽然生疏了許多。此後,我才逐漸覺察到在鐘師傅死去後的變化。她的少女時代從鐘師傅死去的一刻起就已結束。那個會發出爽朗笑聲的女孩再也回不來了。

  我讓女傭整理出一間客房給。可是堅持不住那裡,硬是要和女傭擠在那間傭人房裡。她的謙卑顯得很生硬,一點也不自然,仿佛是在慪氣。我只得由著她。

  次日早上見到我,她向我請安,喚我「少爺」。我想留她坐下。然而她看也不看我,只說還有許多事要做,便快步走出門去。

  從此以後, 就成了我的婢女,正如她希望的那樣。她主動負責起我的起居生活,洗衣,做飯,打掃房間。雖然做得不好,卻很賣力。但這些始終無法使我們親近起來。她總是躲著我,與我說話的時候,她看也不看我,總是找個藉口很快離開。我終於被她這種態度激怒了,無論她做什麼都要挑剔一番:沒有及時換床單,茶泡得太釅,湯的味道太淡……本以為,總有一個時刻, 忍無可忍,會與我大吵起來。可是無論我如何刁難,她都面無表情,毫不動怒。

  直到後來看到躲進灶房裡偷偷落淚時,我感到一陣心絞。一切都隨她吧,也許只有在這樣的角色裡她才覺得安全。

  我也沒有太多時間去關心的喜憂。我要趕在春遲回來之前,將鐘師傅沒有清洗打磨完的貝殼弄好。臨終前,他只是簡略地對我說了一遍料理貝殼的方法,現在我需要依照他說的去做,一遍又一遍地練習。

  若我可以完全代替鐘師傅,那麼我就會變成春遲最需要的人。

  天氣清爽的早晨,我坐在庭院裡的石桌前,將洗淨的貝殼散在桌上。我從工具袋中拿出那把已經被我用舊的長柄刻刀,摸起一隻沉甸甸的貝殼,開始打磨。要將貝殼上所有附著的雜質去掉,但又不能傷害殼面上一絲一毫的花紋。這需要很細緻的刀法。有些種類的貝殼,比如鶉螺和紅螺,殼質脆薄,一不小心就會將完整的殼面劃傷,那麼無論這枚貝殼是多麼罕見,都會被春遲遺棄——鐘師傅曾諄諄叮囑過我。我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個字,遲早,我會做得和他一樣好。

  有時從我身前走過,就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她也許覺得我伏案小心翼翼打磨的場景有些熟悉,在我熬出一道道血絲的眼睛裡她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她一言不發,看我在黯淡的燈光下漸漸長成一個故人的模樣。多麼親切的輪廓。在我工作的時候, 只是靜靜地守在一旁,偶爾走上前來,把漸暗的燈芯撥亮。

  在這座房子裡,不知不覺,每個人都會變成一道密實的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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