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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於是,兩人成了好朋友。

  每天放學,兩個人一同去河邊,找個地方坐下,聊天,發呆,不天黑絕不回家。即便為此已經挨過父母很多次的罵了,也知道還會繼續挨父母親的罵,但仍舊願意待在一起,看天已經黑的差不多了,再各自分頭回家。

  兩個女孩子的話題亂七八糟的。想到哪就聊哪。聊男生,聊想像中的愛情,聊鄙視自己的同學,以及對某某老師的不滿,包括各自心底對父母親的恐懼和怨恨。這些話題的內容像血液在體內迴圈,從心臟噴向動脈,又沿著靜脈回到心臟。阿布能夠聽到它們在體內流動的聲音,這樣的聲音讓阿布迷戀不已。她需要有個對話的人,周瑜就是老天送來的。

  禮拜天,兩個人也會一起去看電影,坐在黑暗的電影院裡,對著螢幕指指點點。螢幕上出現一對跳舞的男女,女人身上的裙子在旋轉中飛舞起來,露出美麗的大腿。男人抱著女人的腰,眼睛發亮。最後,那對跳舞的人將嘴唇貼在了一起。阿布想起了那個已經離開布衣巷的小男孩,心裡產生出一些朦朧的、無法描述的、令人心慌意亂的情緒來。有些緊張的阿布伸出手去握住周瑜的手,發現周瑜的手竟然也濕漉漉的。兩個人的內心裡都有些慌亂,那個大人的世界,就如各自胸前偷偷隆起的乳房一樣,同樣暗藏著難解的秘密。一時間,電影裡的音樂似乎也變得低沉陰鬱。直到電影結束,燈光亮起來時,兩個人才稍稍輕鬆起來。

  出來,走到電影院門口,周瑜突然罵了一句大人才用的髒話。阿布看著周瑜,聽到她在罵完那句粗野的髒話後,輕輕地喘了口氣,仿佛是一種柔軟而舒緩的解脫,對剛才在電影院裡過度緊張的一種補償。阿布也試著輕輕地罵了一句,卻在話音尾處重重地帶出一口氣來。有些害怕,有些刺激。兩個人各自看著對方怪怪的表情,一齊傻笑起來。

  有一次,阿布跑到河邊的桑樹林裡,捧來一堆狗屎。周瑜能理解她的舉動,她的血液裡流動著一些與阿布類似的壓抑。

  阿布捧著狗屎站在周瑜面前,眯起眼睛對著她微笑。周瑜從書包裡取出一本數學課本,扯下幾張紙來折疊成一隻船。兩個人在另外的紙上寫上自己所厭恨的人的名字。阿布寫完五六個名字後猶豫了一下,想想還是寫上了父親的名字。她們把狗屎包裹在寫有名字的紙裡,放在紙船上。

  紙船載著她倆的憤恨委屈和不平順著河水往下游漂流而去……

  天色一點點淡下來。陽光裡有了淡薄的黃色,黃色漸漸換成了比較透明均勻的光線。江邊的景物在這細膩的光線中,閃著油亮的光澤,樹葉的邊緣很清晰,樹冠比午時多了些立體感,周圍的景物有了這層細膩柔和的光,竟然精緻了起來。江邊的雜草、灌木柔韌地交錯在一起,形成各式各樣的圖案。水鳥在江上快樂地飛翔,羽毛帶著光澤,花兒一樣在江上美麗地開放。身邊所有的一切都被這薄而柔和的光線調和了,就像一幅油畫,被定格在時間的畫框上。

  兩個人都感到無限的滿足和解恨。

  突然,阿布彎下腰去,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往下游跑去,將石頭扔向載著狗屎和人名的紙船。沒扔中,紙船搖晃了一下,繼續往前漂去。阿布又拾起幾塊石頭,扔向紙船。周瑜也跑過來,學她的樣子,朝紙船拼命地扔石頭。

  紙船漂浮不定,沉下去又浮上來。但沒多久,紙船便徹底地沉沒在了水裡。阿布和周瑜互相看了看對方,突然放肆地大笑起來。

  尖銳的笑聲在空曠的河邊風箏一樣飄揚,驚飛了桑樹林裡的小鳥,狗也從布衣巷的深處跑出來,站在河邊朝她們奇怪地張望。

  從家裡帶出來的錢足夠阿布在外面生活好長一段時間,兩年或者三年。但必須去找一份工作,阿布想,工作可以讓人忘記很多東西,可以緩減內心的重壓。

  也不知道具體該找什麼樣的工作,便東拍一扇窗,西拍一戶門地去找。那是一種滑稽的誠意,去應聘,卻又害怕真的被他們錄用。內心裡,阿布不想坐班,不想幹太多的活,不想失去自由。

  最後,還是去一家美容雜誌社上班了。

  從星期一到星期五。阿布的任務是到京城的各大美容院拍照片,採訪。工作中,最讓阿布受不了的是出去採訪時在路上堵車。堵車。堵車。長長的車流,堵在中間,前不見首,後不見尾,感覺世界都快停止前進了。

  坐在車裡的阿布感覺自己就如一條上了岸的魚,無法呼吸。整個城市都在爬著前進,寸步難行。

  除了上班,所有時間幾乎都待在自己租來的屋子裡,聽音樂,發呆,看書。餓了出門吃點東西。中午到三千里烤肉店吃碗石鍋拌飯,晚上去臺灣人開的粥店喝一碗皮蛋瘦肉粥,外加一盤鴨脖子。喜歡吃鴨脖子,細細地嚼,看著窗外發呆,在嚼的過程中停止思緒,一片空白。阿布喜歡這種感覺。

  採訪過程中,會收到各式各樣的會員卡和消費卡。少則一千,多則一萬。所有卡片後面都有一條規定,此卡不能兌換現金及產品。星星一樣散佈在城市各個角落的美容院,離阿布住的地方很遠。來回坐車一兩個小時,再在美容院裡花上兩三個小時,做一次美容就得用上半天時間。阿布寧願待在自己的小屋裡,切片黃瓜貼在臉上,躺在沙發上聽音樂,也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去美容院的路上。

  這樣一來,所有的卡對阿布來說毫無用處。想送人,卻找不到可送的人。單位裡的同事每人也全都有一大遝。東一張西一張,隨處亂扔,有時收拾屋子看見了,心裡感覺怪怪的,所有的工作意義,似乎就全在這些對自己來說全無用處的卡片上。

  日子久了,每天被路上的堵車弄煩了,心裡的煩躁在可怕地膨脹,迅速成長,長成了一條大蟲,天天咬著自己的身體。感覺不到任何生活的樂趣,情緒中充滿了恐懼,所有內心裡湧動的情感全都集中在另一個人身上,一個遙遠的不可捕捉的人。

  自己也知道這樣的惡狀不能再持續下去了。可出於慣性,每天起來,還是背著包出門,幹魚一樣被堵在路上,一路走走停停,到達一個又一個春筍一樣冒出來的美容院,拍照,採訪。美容院裡到處都是女人,有錢有閑的女人,來路不明的女人,面目模糊的女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全都是一些拼了命去「留住美」的女人。

  阿布害怕看見人。特別害怕看見女人。女人多的地方,阿布就有想嘔吐的感覺,到處都是女人的氣味,到處都是嘈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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