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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那個晚上,沒有一個人來書店。她說這是常有的事情,這所學校也許並不需要一個文學書店。後來她說起了她的事情。

  我得知她叫王姬,她曾有一個丈夫與一個現在已經五歲的兒子。丈夫原是這所大學熱處理專業的導師,後來被抽調到了國家重要科研單位,並離開了這個城市。她不願意離開這裡,她堅持說這裡需要一家文學書店,於是她的丈夫帶著兒子離開了,然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這個城市來。一年前,他給她郵來了離婚證書,她在上面簽了字,她什麼都不需要,只要求男孩判歸她。她的丈夫答應了,但是並不放棄撫養權,而且那個兒子也向她表示更願意跟隨父親。她淒然一笑,她說,如果在她身上真的存在著什麼過錯,那也不過是因為她過分地溺愛著這些書,她習慣於面對著這些書,習慣於沉醉在能讓她感到踏實、激發她想像的閱讀中。

  她說生活怎麼能缺少書與想像呢!她說她的丈夫一度也是非常喜歡這些書、喜歡閱讀的。他們一開始曾非常一致地認為這所大學需要一間文學書店。

  我想像在一年前,也許情況是這樣的:在那安靜的夜晚,一個戴著深度眼鏡,個子不高的男人搬一把凳子坐在最上面的一個臺階上,埋頭閱讀著一本書,男孩在一棵樹下追逐著一只有灰茄色翅膀的飛蛾,燈光在門口鋪開了一團溫暖的光芒,王姬擔憂男孩會不小心摔倒,不時地從門後回過頭來,然後她看到了男孩嬉鬧的情景,她微笑地回過頭繼續工作。有時她的目光會和男人偶爾抬起的眼光碰在了一起,她溫柔地對他嫣然一笑,男人卻心不在焉,含糊地嘟噥上一兩句話,突然站起來去抱過貪玩的男孩。男孩會趁他不備,再一次跑開。男人繼續埋在閱讀中,她還是會不時地扭過頭,燈光在越來越深的夜色裡越來越明亮。

  可是這樣的情景已經不再會發生了。但它會千篇一律地駐留在她時不時的回憶之中。一個人的回憶如不斷加深的夜色一樣,終歸會無聲消退。"情景書店"是起名在男人離開之前還是起名在那之後呢?我不敢再問。我擔心再一次觸動她的隱痛與憂傷。

  我們一時沉默。她因為一下子說了許多話,看起來有些體力透支,肩膀傾斜,腦袋耷拉在了一邊。後來她不堪重負地趴在了桌子上。空氣裡有植物的清香。

  我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翻開一頁開始輕聲閱讀了起來:"……我需要和你談談,我必須和你談談,就在今晚,午夜一點的鐘聲敲過之後,在花園裡,把井邊花匠的梯子搬過來,搭在我的窗外。你爬到我的房中來。今晚有月光……"(引自司湯達的《紅與黑》。)

  她抬起頭來,安靜而驚奇地看著我,側過耳朵吟聽著,眼睛出奇得閃亮。

  我接著又抽出了一本:"……然而,不管你對今日的巴黎如何讚歎,還是請你在腦海中重塑十五世紀的巴黎吧,看天光透過尖塔、塔樓、鐘樓驚人的藩籬;看塞納河席捲著黃色、綠色、變幻不定的大塊波濤,在遼闊的城區流淌……"(引自雨果的《巴黎聖母院》。)

  她的臉色漸漸恢復了紅潤,她微笑著,也從桌子上隨手就抽出了一本書,她的聲音比我更輕盈:"……我住在閣樓上,閣樓的窗戶朝著大街,每天晚上,尤其是遇上節日,從窗臺上探出身子,可以看見酒鬼們從樓下的酒館裡搖搖晃晃地走出來,在大街上跌跌撞撞地邊走邊喊……"(引自高爾基的《童年》。)

  ……

  如果說我的聲音是主旋律,那麼她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協奏曲。在這樣的夜晚,我們不用擔心有任何人會來書店光顧,她站起來小心地將木門關上,以免偶然灌進來的夜風搖曳燈罩。我們坐在燈光下,任由嘴唇流淌出文學句子化成悅耳動聽的音樂,我們之間有一段差距,無論是閱歷還是年齡,我們之間都存在著一段距離,但此時我們仿佛變成了同一個人--我是她的青年,她是我的中年,我們具有相同的音質。就這樣,我們由同一個聲音指引,滑進了沉沉的深夜,我們如進入了睡眠一樣,而我們卻不能真正知道我們進入睡眠的那一個時刻。微風帶來了安詳的和聲……

  我開始不分白天黑夜地讀書,生活突然之間變得充實而寶貴。一本本堅實之作如一顆顆流星,拖著長長的、久久不能彌散的刻痕劃過我的記憶與寂靜。多年之後,當我回憶起那個夜晚,我依然感到無盡的感激與油然的溫暖,我像一個漂泊無助、浪跡多年的潛行者終於找到了一個前進的風向標,從此以後,我在這個既沒有中心,也沒有邊界的世界裡有了自己的方向,即使我會再次迷失,但我已開始堅信這樣的生命意義:走下去,堅定地朝著一個方向走下去。

  只是,在某一個夜晚,對林小惜的思念會如潮汐般突然湧現,這時我會放下書本,握緊堅實炙熱的它,在短暫的高潮與空虛之後,我會再度進入閱讀。愛與欲念一起落入了沉寂。

  兩個月後,秋季接近尾聲。

  我在學校的宣傳欄看到了一則消息:"第八棟教學樓將在十一月底拆除,以茲通告。"

  第八教學樓?那不就是"情景書店"所在的那棟教學樓嗎?我心中咯噔了一下,那書店怎麼辦?

  如往常一樣,我趁著暮色來到了書店。自從女孩離開後,她都是一個人打理著這家書店,不過還好,借書的人總是不多,她只是稍加多一些走動罷了。她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她大概是被這個消息震過了頭。拆除的原因是由前幾天一批神秘來訪的稽查人員引起的,這棟教學樓被他們定性為危樓,而且得在短時間內拆除,同時被鑒定為危樓的還有水房和澡堂。後兩者已在昨日拆除。

  她陷在孤寂之中。她低著頭,傷心至極。看見我走進來,她的嘴唇一動,右嘴角微起,露出了憂愁的微笑,但很快就熄滅了。她藏在孤獨的面紗之後,儘量不為人所知。

  我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身體微微動了動,肩膀變得僵硬。我挪開手臂,她抬起頭來,上嘴唇的曲線表明她在努力裝出輕鬆的微笑的樣子。我不願意讓她感到掩飾的為難,我轉過身走到書架旁,看著一本本躲在燈光背後甘願守護著孤獨與沉寂的書籍,或黃或灰的書脊互相擁擠著、孤立著,消融在彼此的陰影之中。我突然有將它們擁之入懷的衝動。我想,一本書就如一個生命一樣,它有最敏感的外表與靈魂。它們其實也需要擁抱。

  哪怕只是伸出手來握一握的溫暖。

  我打開了窗戶,窗戶上積滿了灰塵,仿佛飛鴿突然撲動了翅膀,灰塵一下子獲得了自由,在燦爛的光線中肆意飛舞,消融進了無盡的夜。一根寂靜的路燈柱下,有小孩握緊拳頭緊貼褲腿在燈光下奔跑……

  "從這扇窗戶可以看到輕盈的夜。"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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