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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我從窗簾的縫隙中回轉過頭來,只看見她亞麻裙子的一角在水盆邊抖動。那個女人的大腿如大蔥一樣在偌大的房間晃來晃去。

  女人走後,夏青總是急忙忙地跑到我的身邊,將我緊緊地擁抱,清香的肥皂泡沫塗了我滿臉。叔叔轉身走回了他的房間,並帶上了門。

  有一次我在半夜醒來,清冷的月光從床頭一邊的窗戶照進來,銀白將整張床鋪得滿滿,我半跪著爬到了窗前,看見了院子那棵榕樹下叔叔與那個女人擁抱的身影。我盯著他們,一直到脖子感到很酸痛的時候才回轉過身來。後來我一直沒有再睡著。

  叔叔與那個女人相好的謠言很快就在街坊間傳播開來,而夏青一直都是矢口否認,謠言因為得不到印證,所以在不斷地尋找著發洩的機會。不斷有人來刁難我們,好像非得我們承認不可。有一次,夏青拉著我去市場買菜,賣魚販剛得到了一條大活魚,他遠遠就看看我們走來,然後示意人群散開一條道來,就在我們不知所然地走近時,魚販子揮起了宰魚刀,刀落血濺,夏青和我都被魚血濺了滿身。人群立即爆發出了一陣快意的哄笑。夏青鎮靜地放開了拉著我的手,不慌不忙地走了上去,抓起了那把碩大的宰魚刀。魚販子臉如死灰,人群立即鵲然無聲,紛紛急退。夏青毫無猶豫地揮起了刀,砍下了一塊魚肉,然後扔進了稱盤。魚販子這才回過神來,連忙給我們包好魚塊,找好零錢,點頭哈腰地請我們慢走。

  自那以後,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們。而那個女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再沒有來到過叔叔的家。叔叔對那個女人從來都沒有提起過這件事情,似乎他對那些謠言也毫無知情,或者說毫無所動。我說過,叔叔其實只活在他構架的現實與理想之中。

  那天,在大學小操場的餐廳,我坐在夏青的對面,認真地對付著飯桌上每一道新上來的飯菜。我們的談話內容很少,我們太習慣彼此的沉默與安慰了。那頓飯我們吃了很長時間,一直到餐館開始清掃地板,收拾桌子,我們才不得不離開。

  我們站在學校大門口等計程車。她雙手交疊在身前站立著,身影單薄,她努力地在簌簌的夜風中站得挺直、站得平衡。風將她的裙子吹貼到她的雙腿上,我看見了她那雙紅色的緞子鞋已很破舊,紅色幾乎褪盡。她曾說,那是叔叔送給她的唯一的結婚禮物,她外出一直穿著它,穿了十多年。

  呵,十多年。

  有計程車打著轉停靠在了我們的身邊,她在風中迅速轉身,鑽進計程車離開了。我久久地凝視著那遠去的猩紅的車尾燈,一直到它幻影成一個無影追遁的點才突然驚醒了過來。我忘記了跟她說再見。我與她唯一一次在大學見面後分別的時候,我們竟然都忘記了說再見。我們沒有對對方承諾再見,因為我們相信我們會再一次相遇。然而我感到一種慌恐:我們這樣的分別場景讓我想起了不可挽回的生死離別,人們在那樣的時候是不會說再見的。生者會對臨死者說:你走好。臨死者會對生者說:你好好活著。我們不說再見,這是否是一種預兆?夏青來看望我,那會不會成為我們的永別?我懊惱、慌恐,急不可耐地扒上了一輛計程車,往叔叔家趕去。

  我在叔叔家的門口站立了很久,我猶豫著是用鑰匙打開門呢,還是敲門。其實我更願意敲門,我是那麼擔心當我用鑰匙打開門的時候看見的是一個可怕的圖景:垂直的夏青、懸掛繩子、踢倒的凳子……我無數次在夢中夢見這樣的情景,恐懼它的出現,但當我雨點般敲擊門把的時候,卻長久沒有人來為我開門。如果不是剛才在校門口親自送走了夏青,我會相信夏青正在沉睡而沒有聽見敲門聲。我越發感到驚慌,胡亂地摸索著鑰匙,房間內是一如既往的黑暗,但我卻聽見了一陣沙沙的柔和而輕慢的掃地聲音,它來自於某一個敞開的房間,借著從外面泌進來的微弱光線,我確信那是夏青的身影,她大概不會想到我會尾隨歸來,我歸來只是為了跟她說一聲剛才忘記說了的"再見",她竟然對門外的敲門聲充耳不聞,更讓我驚愕的是,她竟然可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清掃房間,而她在一個這樣的深夜,這麼精心細緻地清掃著房間的角角落落又是為什麼呢?

  對於我的出現,她甚至都沒有抬頭,也沒有詢問,或許她以為敲門聲是來自別人的房間,她並沒有想到是我,是我站在那裡,是我再一次急促地趕回了這個家,是我那麼悲傷地注視著她的身影,我們的距離很近,但卻相隔遙遠。夏青說過,她是不會離開這個家的。我確信她不會。

  我感覺那把鑰匙從我的手心無可抑制地滑落,它落地的聲音迅速地被黑暗與寂靜所吞噬,它如一片雞毛一樣落地無聲,我沒有在黑暗中撈起它,我讓它呆在它應該留下的地方,我轉身走了出來,並帶上了門。我想這個門,我是永遠都進不來了。

  在我回學校的路上,我是多麼懊惱,我再一次忘記了跟夏青說再見。

  而我卻無法再敲開那扇門了。

  [林小惜]

  林小惜出院一個多月後才來找我。她直接來到了我的畫室,那時正好有一個雇來的人體裸體男模特在擺姿勢讓我們速描。天氣已經很陰涼了,所以畫室給模特燃燒著一個小火炭爐取暖。模特端坐在火爐旁,身體的一側被火光映得透紅。畫室按慣例將所有窗戶與窗簾拉上了,只開著屋頂換氣的排風機。林小惜的突然推門而入讓畫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尤其是模特,他一下子受驚得差點一腳踩到了火爐上去。畫室年輕的男老師打算發作,但林小惜如誤闖入狼群的羔羊般受驚地退縮回門後,臉一下子變得蒼白如死灰,我知道她看見了她不願看到的東西,她恐懼的表情讓男老師動了惻隱之心。他終於不忍說出口。我連忙悄然收拾畫架準備撤離,在走過唐愛身邊的時候,我聽到了有畫筆落地的聲音,而她的臉一直冷漠地朝向窗外。

  此情此景,我為什麼會對唐愛有一種心虛的感覺呢?

  但我還是很自然地拉起了林小惜的手走出了畫室。林小惜將我帶到了學校小禮堂後面的那個山丘。我們沿著山丘一直往下走,穿過密集雜亂的灌木林,來到了那條小河邊。

  我們站在河邊停歇。河對岸傳來一陣嬰兒的哭聲,我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婦女抱著一個嬰兒坐在一棟房子的門前臺階上,她好像在撩起衣服給嬰兒餵奶,但是嬰兒卻無心吃奶,啼哭不停,她如搖籃般輕輕地搖晃著嬰兒,神情著急。那棟房間的房門緊閉,她也許是在等待著在外操勞的男人歸來。可是她為什麼沒有鑰匙呢?或許她是來串門的親戚,但那棟房子所有的人都外出了,所以她不得不坐在了臺階上。或許她只是喜歡坐在臺階上……這誰又能知道呢?

  林小惜眯著雙眼,呼吸平緩,我以為她從剛才在畫室受驚的狀態中恢復過來了,但她突然缺氧般呼吸粗重,既而奔跑到了河邊的一個垃圾桶上嘔吐了起來,我連忙跑了上去,在她的後背輕輕地拍打著,她一陣一陣不停地嘔吐,好像她的內心滯壓著了太多的痛苦,她無法將它們一次吐盡,於是抑制不止地產生了一陣陣噁心。

  但在她的內心,是什麼讓她如此痛苦不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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