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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誰殺死了五月(6)

  「今天天晴了,我們到外面拍去吧。」男人並非是在商量,他已經提著一塊反光版和三角架出門了。女孩站在那裡驚異不已,她低低地問:

  「我穿什麼?」

  「就穿你自己身上這個,不用換。」男人頭也不回地說。

  「那,那我也去吧。」女人焦急地在後面喊了一句。

  「你好好呆在家裡,店不能沒有人看著。」男人仍舊沒有回頭,但是語氣堅決,像是命令。

  5)女孩跟在男人後面,他帶著她走過青石板路,一直通到一個面積很大的水塘。青草地和圍繞著水塘栽種的尚且幼細的小柳樹。他讓她站過去,隨便靠在柳樹上。她穿得就是一件簡單得有點像睡袍的淡藍色裙子,裙子洗過太多次,已經很像是白色的了,裙角向上卷起來,像是蔫掉的花瓣。她站在裙子的中央,露出她的鎖骨和長脖子,像是插在裙子裡的一支細細的花。而她昨日沒睡,黑眼圈甚為嚴重,加之眼睛本就大得出奇,所以現在她那張蒼白的小臉上,好像就只剩下一雙眼睛了。

  「你昨天沒睡覺嗎?那麼嚴重的黑眼圈,怎麼照相?」男人蹙著眉頭對她說。

  她看著男人,也不說話,心裡暗暗地想,他又開始挑剔自己的毛病了。

  「難道你晚上忘記了關窗戶,吸血蝙蝠飛進來,吸走了你的血?所以你變得乾癟癟的!」男人又下了一個斷言。她聽他說話的口氣像是給三四歲的小孩說故事,她於是笑了一下。就在她笑的那一刹那,他飛快地按動了快門。她愣了一下,他得意地一笑:

  「你這不是會笑嘛?」

  她慢慢收住笑,站在那裡不知道再做什麼動作。

  「你就隨便左走幾步,右走幾步,隨便走,對,不用看我的鏡頭。就當我不存在。」三卓說。女孩開始小步子地左走幾步,右走幾步。

  「你喜歡寫文章?」三卓一邊按動快門,拍女孩走動的樣子,一邊問她。女孩心裡暗暗地有些開心,她想,那日她對他說得話,他居然還記得。但女孩沒有應聲,仍是走。她左右走得有些厭倦了,開始繞著柳樹走,前前後後,一會兒探出個臉,一會兒側著身子仰望天空。

  「喂!我問你話呢,你怎麼不回答?」男人還在按動快門,很不滿地問。

  「你不是讓我當你不存在嘛?」女孩又笑了,狡黠地眨眨眼睛——她竟給男人開起玩笑來,忽然之間好像完全失去了那種陰騭的氣息。三卓連忙又按動快門,抓怕下她的微笑,然後他說:

  「會笑,還會捉弄人,可是卻裝得那麼冷酷,這是你們現在女孩兒的習慣嗎?」

  「我是喜歡寫作的,尤其喜歡小說。」女孩沒有回答他的新問題,卻回答起他剛才的提問。

  「嗯,長大立志要做作家?」男人又問,同時他對女孩說,「你坐下來,隨意地坐在草地上,甚至躺下,你怎麼舒服就怎麼做。」女孩於是抱著膝蓋坐下來。

  「我已經長大了。」女孩反駁說,其實她倘若再氣盛一點,興許還會沖出一句「我現在就是作家」了。但是她覺得女人說得有些話是很對的,在他的面前,女人總是變得很低很低,並且是完全甘願的。她此時亦感到如此,她覺得自己絲毫沒有必要在他的面前逞能,他必然不會喜歡那種強大的女子,她相信。

  「好吧,未來的女作家。你寫東西是不是需要靈感的?」男人又問,示意女孩變變姿勢。女孩側著頭枕在雙膝上,微微合上了眼睛,她沒有刻意微笑,所以看起來是十分哀怨地睡過去了。

  「當然需要啊。」女孩回答。

  「唔,對,你別動,這樣很不錯。你知道你現在的樣子像是什麼?——像聖誕夜在窗戶外面凍死的買火柴的小女孩。」男人停頓了一下,又轉而說靈感的問題:「攝影也是一樣,需要靈感,所以你需要配合一下,不是說你一定要做出多麼變化多端的動作,也不是讓你成為一個喜劇演員,臉上像個魔方一樣變換表情。只是說,你要按照你的一種心情和情緒慢慢變化著,給我提供一種靈感,比如剛才,你抱著自己的膝蓋上睡著了,哀怨的表情就讓我想起了賣火柴的小女孩,這就會給這張照片提供一種情緒。」男人用一種和氣的語氣在告訴女孩一些道理,他看著她的眼睛,希望她能理解。

  「我,知道了。」女孩慢慢地說,她仰著臉,長大嘴巴吸了一口氣——此間三卓還按動了快門,他覺得這個動作也很有趣。女孩慢慢向後仰下身子去,躺在草地上,仰著臉,睜大眼睛看著天空,問三卓:

  「我能自己小聲說話嗎?」

  「當然。」

  女孩仰臉向天,深深地一口一口喘氣:「我會有時候覺得憋悶,你知道嗎?就是,覺得呼吸接近尾聲了。然後耳邊會有潮汐的聲音,一起一伏,很奇怪,我生長在一個內陸城市,從來沒有見過海,可是卻常常能夠聽到此起彼伏的潮聲,一點一點逼近,最後興許就會把我淹沒過去。然而我害怕的倒不是什麼死亡,反倒是這些活著的日子,更令我恐懼。」女孩再次坐起來,她雙手合十,做了一個十分虔誠的禱告的姿勢。

  「你在恐懼著什麼?」男人問得十分輕聲,生怕驚擾了緊閉雙目的女孩。

  「我常常覺得,眼前的這一切,沒有什麼是能夠抓在手中的。身邊的人常常告訴我,提醒我,我是個幸運的姑娘,我在變得越來越美好,擁著比別人更多的東西。可是我卻不這麼想。當我每一次低頭看我手裡握著的東西的時候,我覺得,它們的抵達,完全是一種偶然,是一種隨機性的恩賜,並非是我通過不懈努力所能獲得的什麼。它們往往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它們當然可以屬於我,但是也可以不屬於我,它們隨時可能離開我,那也沒什麼好說的,只是我的交了壞運氣而已。所以其實我尋常得很,只是運氣稍稍好了些罷了。而我的手中,什麼也抓不住,也許某個早晨醒來,我睜開眼睛,就會發現手中已經空了,什麼也沒有,一點痕跡也沒有。」女孩站起來,拍拍裙子,回過身去,兀自就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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