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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嗯,我買了它是希望心愛的女人和我一起享用。但是我現在仍舊一個人睡在上面。」

  莫夕知趣地點點頭:「我可以睡在上面嗎?它一定很舒服很舒服。」

  「你可以,」男人低頭微笑地看著她,又伸出手撫摸她的頭,「呃——不過,丫頭,你睡覺不流口水吧?」

  莫夕很快進入了沉沉的睡眠。她睡得十分坦然和心安,她甚至不關心男人會在哪裡,會看著她?會躺下來冒犯她?她覺得一切都不用擔心,她感到自己安全極了。當然,這和傾訴也有很大關係,一場釋放式的傾訴,就好像一次身體內部的大掃除,令身體內部變得寬鬆並且清潔了。此時身體好像輕了,軟了,需要一場睡眠來補給。

  莫夕在傍晚的時候醒來,房間裡沒有燈光,窗簾拉上了,藍色在夜晚看起來瑟瑟的冷。她猛地坐起來。她環視四周,卻忽然忘記了自己是在哪裡。這好像已經成了她的一個病,每一次醒來都忘記了自己是在哪裡。她睜大眼睛卻不見日光或月光,她只看到豎立著的藍,是波光粼粼的海面,冷颼颼的冰山還是什麼。她跳起來,她覺得她又被完全緊閉的房間圍困起來了。她沖下床去,開始摸牆壁,她在尋找窗戶。等到她摸到了窗戶的位置,她就開始撕扯窗簾,她要把外面的光放進來。女孩像瘋了一樣地撕扯窗簾,她咬著嘴唇,牙齒間發出一種狠狠的聲音。

  男人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女孩全身都在顫抖,中了邪一般地揮動手臂撕扯窗簾。他立刻跑過去,從後面抱住女孩,把她的兩隻手臂抓住,問她:

  「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索索,放我出去!求你了!索索,放我出去!」莫夕拼命搖頭,大叫著。

  「我帶你出去,乖,我帶你出去,誰也沒有把你關起來!」男人摟住女孩,女孩在他的懷裡踢打,而他還是緊緊地摟著她。他抓起她的手,領她出了房間,然後他帶她去了另外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有陽臺,他把她領出去,她就看到了夕陽,看到了郁藍的天空和樓下來來往往的行人。她看到男人養在陽臺上的小白玉鳥,看到男人種在花盆裡的文竹和海棠。她立刻感到了外面的一切,屬於自然的,屬於市井的。令她心安。她掙扎的動作終於停止了,顫抖也漸漸緩了,她縮在了他的懷裡,眼淚滴在他的手背上。

  男人仍在緩緩地撫著她的頭,輕輕地對她說:

  「沒有人要把你關起來。你現在很安全,而且是自由的。你不要擔心。」男人把莫夕的身體慢慢扳過來,把她的頭攬進自己的懷裡。緩緩地搖擺著,讓她鎮定下來。

  女孩小聲的抽泣,她的臉貼著男人的胸膛,眼淚鼻涕都粘在男人的襯衫上。但是她感到這是一種相連,這是一種依賴和不能割捨。她緊緊地抓住男人的衣服,像是一隻寄生的水螅一樣貼著他的身體,輕輕地對自己說:

  「誰也不能把我關起來。我是自由的,我是安全的。」

  男人已經大致明白了。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莫夕都被索索關起來了。

  莫夕說,索索對她的愛隨著她的成長,變得越來越強勁和猛烈,像是一根無法抵抗和擺脫的鐵鍊,牢牢地勒住了她。她不能允許莫夕和任何男孩兒有親密的交往。所以小悠就成為了她們之間關係惡化的導火索。

  當索索察覺到莫夕對小悠那種非同一般的感情之後,她開始阻止莫夕去見小悠,阻止他們出去玩,阻止他們通信,阻止他們通電話。她用一切能夠進行的阻攔來破壞他們之間的情感。她和莫夕之間開始發生頻頻的爭執,她在怒不可遏的時候,也會伸出手去打莫夕。

  「你不要輕賤,莫夕,那些男孩兒都會傷害到你!你要遠離他們!」索索總是這樣告訴莫夕,莫夕冷淡地看著她,有時候也會嘲弄地笑起來。索索二十多歲了,可是莫夕沒有看到她和任何男子有親密的交往。她冷漠,她說話絕情,眼神尖利並且惡狠狠的。她痛恨一切的男人,不讓他們接近自己,還有莫夕。她過著修女一般的生活,覺得所有跟男人好上的姑娘都是輕賤的。

  「我可不想和你一樣,變成個老處女。」莫夕恨恨地反駁她道。然後她就挨了一個索索的耳光。索索就扳住她的手臂,把她推到索索睡覺的小房間裡,反鎖上門一天不讓她出來。索索的房間沒有光。窗簾很多很多層,並且用圖釘和釘子緊密地壓好了邊縫,而外面的窗戶也釘了厚厚的木板,所以根本無法戳破,一點陽光也射不進來。房間的牆壁有小小沙礫狀磨沙顆粒,黯淡無光。床上的床單是灰色,一年四季都是灰色,她有很多套床單備用,但是其實只是從一種灰色換到另一種灰色。她的衣櫃裡只有黑色和灰色的衣服。都是長長大大的袍子,沒有腰身,她穿上就像一個把妖法和暗器都藏在衣服裡面的女巫。索索的確很具備當女巫的天資,她是個臉色相當白的女孩,白得沒有層次,所以缺乏立體感,像是從白色紙片兒上剪下來的。她的手指長而尖利,伸出來的時候,能夠看到明晰的骨骼脈絡,像是乾枯的人體標本。莫夕覺得,索索本可以長成一個美人,少女時代的索索也正是這樣的,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漸漸走上了長成一個女巫的道路,她一徑地走下去,就有了女巫應當俱有的面容。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莫夕真的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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