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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這一次男人站了起來,他是那麼高,冷得像一根柱子,他對著女人的腹部就是兩腳,女人再次躺在了冰涼的地上。男人又吼叫起來:

  「換盆水用了那麼久!你不知道我的腳一直晾在外邊嗎!你想凍死我是不是!你這個狠毒的女人!」他說著又連著踢了女人幾腳,女人躺在地上哀叫,求饒。這是索索看到過無數次的情景,可是她仍舊無法忍受地從自己的房間裡沖了出來,她去擋住父親那落在母親身上的腳。而每次的結果也都是一樣,父親開始打她,踢她的肚子,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她也習慣了,只是疼痛仍舊是那麼深楚的,她不得不發出哀叫。並且她知道,明天早上臉和身體都會腫起來,她又沒有辦法去上學了。

  這些事情索索一直記得,就像她口腔裡總是刺到舌頭的尖利牙齒,不斷地觸碰,疼痛,還沒有好,就再次碰到,反反復複地流血,已經成了她感到生活在繼續的標誌。她痛恨,她痛恨父親的喪盡天良,也恨母親的懦弱無能,她多次勸母親向父親提出離婚,然而母親終是不肯,這個沉默的中年女人是這樣地保守,她覺得受苦挨打被虐待比起破壞了這個家庭都不算什麼。在索索看來,這個家裡只有剛剛學會走路,念數字和零碎中文拼音的小莫夕是最可憐的。她漸漸變得硬心腸,母親挨打的時候,她不再去勸阻,她明天要上學,不想受傷然後躲在家裡半個月,她再怎麼阻止,母親也還是一聲不坑不反抗。她厭倦了母親那張皺皺巴巴如吸水海綿一樣能夠無限制吞下屈辱和疼痛的臉。她不想再看到那殘忍的一幕一幕。所以當戰爭再開始的時候,她就會抱起莫夕迅速逃開。她領著莫夕的小手走去空曠的小學操場。她把莫夕抱起來,放在高處的臺階上,然後把自己的臉貼在莫夕的小胸脯上,小聲地哭泣。莫夕就會伸出小手捏捏索索的耳垂,然後指頭肚輕輕地在索索的耳朵上摩挲,嘴裡含混不清地叫著:「索索,索索。」

  索索揚起頭看莫夕純稚的小臉,她皮膚很好很好的,像是透明的水晶小人兒,她的牙齒剛長好,小得可愛,她一翻嘴唇就露出來,像是排得整整齊齊的小石榴籽。索索親親她的臉頰,親親她的額頭,親親她的小耳朵,又親親她的小肩膀,還有她小藕瓜一樣的一截一截鼓鼓的小手臂。她親吻莫夕的時候,莫夕就會咯咯地笑,也許是癢,也是僅是因為她喜歡這樣,這樣輕柔的吻令她感到舒服。而她的笑聲令索索感動,索索覺得,這是人間最美妙的聲音,而眼前這個剔透的小精靈,是她在整個世界裡最珍惜最寶貴的東西,也是她唯一保有的東西,她要緊緊地抱住她,不許任何人來傷害她。

  終於有一天這樣的日子結束了,父親提出了離婚,因為他在外面有了中意的女人,他明顯十分喜歡那個女人,以至於他願意放棄這樣一個他能夠當老媽子使喚的好妻子。索索看到母親哭了,這一次她終於不再是面無表情了,她失聲痛苦,——她竟有這樣多的淚水,這是多久以來的積攢呵。

  索索在一片混亂中捂住了莫夕的耳朵,她覺得這場哭泣太淒冽了,會給莫夕的童年留下大片的陰影。她捂住了莫夕的耳朵,而無邪的小女孩還抬起頭沖她微笑。

  他們離婚之後,索索和莫夕都歸母親撫養,於是她們獲得了她們一直居住的破房子。然而母親很快就病了。她好像是一顆一直跟隨機器運轉的螺母,現在忽然停了下來,就立刻蒙上了一層鏽,這是一種終結,她再也沒法工作了。她失去了她的功能。

  母親患得是肺癌。索索看到母親內部身體的X光片,大片的陰影像是烏雲密佈的天空,母親的呼吸透不過來,像是光再也不能抵達地面。她忽然對母親很失望,她為什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她抱著莫夕轉身離開了診斷室。

  晝若夜房間(6)

  母親開始住院,每天要花很多錢。索索站在父親新家的門口等父親回來問他要錢。她牽著莫夕的手。而冬天已經來了,莫夕有點感冒了,在流鼻涕。父親出現了索索就走上去:

  「我媽媽得了癌症住了醫院,你拿些錢出來行嗎……」她直接了當地一口氣說下去。男人沒有等她說完,就一個耳光摑在她的臉上,她沒有站住,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上。莫夕看見就嚇壞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男人最受不了這樣撕心裂肺的哭聲,他忍無可忍地踢

  了莫夕一腳,莫夕那麼瘦小,立刻就像飛出去的小球,退後了好多米,然後跌倒在地上。男人嘴中還罵著:

  「小崽子除了哭還會什麼!」

  索索連忙跑過去把莫夕扶起來,莫夕只敢小聲的抽泣,而她的衣服已經擦破了,露出一撮一撮的棉絮,她的小手也劃破了,血流得到處都是。索索嚇壞了,她連忙把莫夕抱起來。她憤怒地看著男人,她多麼想殺死他,吃掉他,咬碎他的骨頭。可是她知道,眼下她不能再多說一句話。莫夕已經受到了傷害,這是她最在乎,最不能忍受的。她抱著莫夕轉身離開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來求他了,再也不會。

  不過索索的確沒有更好的辦法,她才16歲,還是個自己需要寵愛和呵護的孩子。她沒有辦法賺足夠的錢給母親治病,她也沒有足夠的力氣去照顧病榻上的母親和幼小的莫夕。母親看出了這些,她看到了自己16歲的女兒的絕望和無助,她知道女兒對自己有些記冤,失去了最濃烈的感情,她只是在苦苦地應對著,受著煎熬。於是她在那個冬天裡相當暖和的一天自殺了。她裹了毯子從醫院樓頂的平臺上跳了下來——這是一種最省錢而且簡便的解決問題的方式。

  她終於把索索解脫出來了。做孤兒做童工她並不害怕,不是嗎?現在她可以和她最親愛的小妹妹莫夕一起相依為命了。她完全擁有她,她從此要負擔起責任,照顧她,保護她,這是理應的事。

  索索開始做做童工養活自己和妹妹。清潔工,報童,抄寫員,咖啡店女招待,她都做過。她漸漸變得剛強而沉默寡言。她總是在最疲倦的時候,把莫夕摟在懷裡,親吻她,然後她就會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是那麼地甘願。她不知道自己正在漸漸地合上了心門,變成一個冷漠自閉的姑娘,她不知道,她的愛因為她深楚而失去了正確的方向,她已經盲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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