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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阿九,你怎麼了?」林蓼藍聽出她語氣裡的心酸。

  韓九月半晌才說:「你們知道我的名字由來嗎?說起來,是一段故事呢。」

  70年代末期,韓九月的媽媽和爸爸相遇,非常恩愛,後來遭遇一場別離,臨行前,爸爸許諾,一定會回來娶媽媽的。可是他娶了別人。此時媽媽已經懷有身孕。在相愛的曾經,他們商量過,如果將來結婚,生了兒子,就給他取名叫做「周天寒」。出自毛潤之的詞句「攪得周天寒徹」。一個寒冷徹骨的名字。可是暗含了他們彼此的姓氏,周、韓。

  媽媽是在那年九月得知心愛的男人娶了別人的。於是女兒就有了一個平淡的名字,韓九月。九月在媽媽心中,是周天寒徹的季節。在那個年代,因為未婚先孕,受盡難堪,外公外婆認為她辱沒家門,將她趕了出去。一九七九年的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媽媽艱難地生下她。賜予她最簡單的兩個字,生生世世地,記住她希望破滅的月份,九月。

  媽媽是那麼地想要兒子,擁有一個身上流淌著自己和所愛之人的血液的孩子。那個柔軟的小生命,會長有酷似那男人的容顏,叫她媽媽。

  可韓九月只是女孩子。

  她心性敏感,時常覺得媽媽不喜歡她,且太多小孩指著她罵,她媽媽是個破鞋。當年不懂什麼叫做破鞋,但是永遠無法淡忘那些往事,那些屈辱和掙扎,清貧的家境,終日神情恍惚的媽媽。很多年後,她不願意記起那些貧苦度日的歲月了,惟一能想得起來的就是,那時候的冬天很冷,會下很大的雪,她沒有襖子穿。

  蒼茫飛雪。有十多年了,她會在很多場景裡,想起故鄉。漫天的雪,小小的孩子,舉著陳舊的黑傘,穿了媽媽的棉襖。雪積得那麼深。高年級的同學唱《一剪梅》。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只為伊人飄香。

  傘的內側是她用粉筆寫的名字。簡單的兩個字:九月。

  這樣才不會和其他用一色黑傘的小朋友們弄混淆。

  漸漸成長。漸漸見不到故鄉的落雪。聽到流行於80年代的老歌時,會想起曾經。很小很小的時候,學拼音,老師說,a就是班裡那個叫袁紅圓的小姑娘紮一個羊角辮的小腦袋,韓九月就很嫉妒她的名字好聽,回家埋怨媽媽,要求改名。

  那時,媽媽有朋友在玉石廠工作,生產玉石項鍊,她很喜歡九月,次品就淘汰下來帶給她玩,她高興壞了,一口氣全戴著,脖子上手腕上好多串,如同五花大綁還自以為美,跑去學校招搖,被同學恥笑為滿身鈴鐺的哈巴狗才有所收斂。

  再大一點,她第一次去錄影廳,放的是《兩宮皇太后》,大玉兒和多爾袞之間的故事,受不了裡面讓她頭暈的煙味,逃了出來,但老記得戴妖豔幽藍長指甲的女人和片名,覺得有種詭異的美感。

  後來她迷上了看電影,家對面的影院天天唱《一場遊戲一場夢》、《英雄淚》、《故鄉的雲》之類的。每個月初都會豎個牌子寫著本月放映安排,韓九月琢磨著片名是武俠就去看。經常是輕輕捏住前面那人的衣角混進去,那人渾然不覺,而守門人以為九月是他親戚,每次都得逞。直到混成了眼熟,守門人問九月,你小小年紀,怎麼認識這麼多人啊?九月就大言不慚,我好看嘛!對方哈哈一笑,揮手放她進去了,從此再不阻攔。

  到現在她還記得有個國產武俠片叫《江湖妹子》,女主角的聲音似銀鈴,頗符合她當時的口味,於是呆在裡面不出來,一天看了五遍。現在她喜歡低沉的女聲,比如林蓼藍,低低的,像耳語一樣充滿誘惑。

  事隔多年,韓九月仍不知道為什麼,關於童年的一點一滴都記得這樣清楚,且歷久彌新,包括家門口的補鞋匠、上學路上捏糖人的老頭、搖著撥浪鼓走村穿巷的貨郎、田野裡的養蜂人,她很崇拜這些手藝人。

  養蜂人每年春天都會來,油菜花開的時節,他放下一隻只蜂箱,蜜蜂呼啦啦飛出,一片金色的小天空。它們圍著花轉,他靠在箱子邊,眯著眼看書,太陽那麼大。

  是那樣早熟的孩子啊,含著指頭看著那些孩子跳橡皮筋,沒有人理她。回到家中,永遠是冷飯殘羹和獨坐落淚的媽媽。有時候她會突然歇斯底里起來,打她,罵她,抱著她哭。

  韓九月那時不能瞭解媽媽的絕望,總是在想,我能不能活到十八歲呢。在她心裡,十八歲,是最好的年華。因為老師說過呢,十八歲的姑娘一朵花。她總是感到絕望;總是認為媽媽不愛她;總是會恨,恨自己為什麼自己只能擁有這麼破碎的家庭?

  身上經常會有被媽媽掐得發紫的痕跡。一小塊一小塊的,青色的,紫色的,紅色的,很疼。那些疤痕相當醜陋。後來它們全部剝落,復原,再也看不到絲毫的痕跡了,但是再想起來的時候,還是覺得疼。

  七歲那年,為了救她,媽媽死了。韓九月就隨著爸爸回到他的家了。他的妻子個子很矮,臉上搽了一層很厚的胭脂,可她依然不是個美麗的女子。見到她,爸爸要九月叫她媽媽。九月強,不肯叫。在得知媽媽為了救她而喪命之際,她對媽媽再無恨意,再無懷疑。她徹底相信媽媽是愛她的。雖然在相處的短短七年裡,兩人彼此誤解。

  韓九月無法稱呼奪去媽媽心頭所愛的女人為母親。

  母親,實在是一個太過莊嚴的稱謂。

  那女人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眼神淩厲。

  爸爸將臉扭向她,柳英,你看,她不肯叫呢。又低下頭對女兒道,九月,九月,那叫聲英姨,可好?他語氣裡,有強烈的企求和討好的意味。

  沒待韓九月開口,叫柳英的女人發怒了,叉著腰說,你把那女人的女兒領進家門,我還沒說什麼,居然讓她叫我姨?我可是你明媒正娶討回來的!那女人算什麼!她可沒有名分!

  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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