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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宴會至深夜方散,慕容清嶧送完客人上樓來,先去嬰兒室看了孩子,再過來睡房裡。素素還沒有睡,見他進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如最冷清的星光,直直盯著他,不怒不哀,卻叫他又生出那種徹骨的寒意來。這寒意最終挑起本能的怒意,「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說過不碰你,這輩子就不會再碰你!」

  她的眼如深潭裡的水,平靜無波。許久,如常緩緩低下頭去,像似松了口氣。他心裡恨毒了她,她這樣對他,毀了他的一切。以後的半生,都會是這樣無窮無盡的絕望與殘酷。她輕易就將他逼到絕路上去,終究逼得他冷冷地說出一句話來,「你別以為可以如意,將我當成傻子。」

  她重新抬起眼來,仍是淡然清冽的目光,仿佛如月下新雪,直涼到人心裡去。她終於開了口,說:「你這樣疑心我?」

  他知道她會錯了意,但她眼底泫然的淚光終於令得他有了決然的痛快。她到底是叫他氣到了,他寧可她恨他,好過她那樣淡定地望著他,仿佛目光透過他的身體,只是望著某個虛空。對他這樣視若無物,他寧可她恨他,哪怕能恨得記住他也好——她這樣絕情殘忍,逼得他連心都死了,他已經是在無間地獄裡受著永世的煎熬。那麼就讓她徹底地恨他好了,能恨到記住他,能恨到永生永世忘不了他,總勝於在她心裡沒有一絲一毫。他脫口就說:「不錯,我就是疑心你,疑心那孩子——連同六年前那一個,焉知是不是我的兒子?」

  她渾身顫抖,心裡最大的痛楚卻被他當成騙局。原來在他心裡,她已經如此不堪。隔壁隱約響起孩子的哭聲,原來她錯了,連最後一絲尊嚴他都這樣吝嗇不肯給予,他這樣惡毒,將她肆意踐踏,而後,還可以說出這樣冷血殘酷的話來。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響,她絕望地扭過頭去,不如不將她帶到這世上來,原來繈褓之中等待著她的就是恥辱。她被如此質疑,他竟然如此質疑她。

  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響,一聲聲仿佛能割裂她的肝腸,眼淚奪眶而出,她輕輕地搖著頭,眼裡只剩了最後的絕望。那神氣令他心裡狠狠抽痛,不祥的預感湧上來,他撲上來抓她的手,她死命地掙著,他不肯放,她用力向他手背上咬去,腥鹹的血滲入唇齒之間,他依然死死箍住她不肯放。她到底掙脫了一隻手,用力一揚,「啪」一聲重重扇在他臉上,她怔住了。他也呆了,漸漸鬆開手,她猛然轉身向門外沖去。他追上來,她幾乎是跌下樓梯去,每一步皆是空的,每一步皆是跌落,痛已然麻木,只剩下不惜一切的絕望。她寧可死,寧可死也不要再活著,活著受這種屈辱與質疑,活著繼續面對他。他這樣對她,她寧可去死。

  廊前停著送客歸來的汽車,司機剛剛下了車子,還沒有熄火。她一把推開司機上車去。她聽見他淒厲的最後一聲:「素素!」

  她一腳踏下油門,車子直直沖出去,仿佛一隻輕忽的黑色蝴蝶,「轟」一聲撞在合圍粗的銀杏樹上。銀杏剛剛發了新葉,路燈暈黃的光線裡,紛紛揚揚的翠色扇子落下來,仿佛一場碧色森森的大雨。巨痛從四面八方席捲而至,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她只來得及露出最後一絲欣然的微笑。

  漫漫的長夜,仿佛永遠等待不到黎明。休息室裡一盞燈,朦朧的光如流淚的眼,模糊刺痛。雜遝的腳步聲終於驚起最沉淪的驚痛,如同剛剛回過神來才發覺與大人走失的孩子,巨大的恐慌連同絕望一樣的痛苦,他只是直直盯著醫生的面容。醫生讓慕容清嶧的目光逼得不敢對視,慕容夫人緩緩地問:「到底怎麼樣,你們就實說吧。」
  「顱內出血,我們——止不住血。」

  慕容清嶧終於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的眼裡只有血絲,纏繞如同魔魘一樣的絕望,看得醫生只覺背心裡生出寒意來。慕容夫人輕輕握住他的手,說:「好孩子,去看看她。」維儀終於忍不住,用手絹捂住嘴哭出聲來。慕容清嶧微微搖頭,過了片刻,卻發狂一樣甩開慕容夫人的手,踉蹌著推開病房的門。錦瑞見他差一點跌倒,上前去扶他,也讓他推了一個趔趄。

  素素一隻手臂無力地垂在床邊,屋子裡靜得仿佛能聽見點滴藥水滴落的聲音。他捧起她的手來,鄭重地、緩慢地貼到自己臉上。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微微顫動的睫毛如同風中最脆弱的花蕊。氧氣罩下每一聲急促輕淺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緩緩割絞著五臟六腑。他從來沒有這樣覺得寒冷,冷得像是在冰窖裡,連渾身的血液都似要凝成冰。他寧可是他,是他要面臨死亡,也好過要他面對這樣的她。這樣殘酷,她這樣殘酷地以死反抗,她寧可死,也不願意再面對他了。心灰到了極致,只剩絕望。原來如此,原來她寧死也不願再要他。

  這一認知令他幾乎失卻理智,他慢慢低下頭去,絕望而悲痛,「我求你,我這一生從來沒有求過人,可是我求你,求你一定要活著。我答應你從此可以離開我,我答應你,此後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哪怕這一生一世我永遠不能再見到你,我只求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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