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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她搖了搖頭,說:「你去換衣服吧,天氣這樣熱。」他去洗澡換了衣服出來,她已經又睡著了,眉頭微蹙,如籠著淡淡的輕煙。他不知不覺俯下身去,仿佛想要吻平那眉頭擰起的結,但雙唇剛剛觸到她的額頭,她一驚醒來,幾乎是本能一樣往後一縮,眼裡明明閃過憎惡。他怔了一怔,伸手去握她的手,她一動不動任由他握住,卻垂下眼簾去。他問:「你這是怎麼了?」她只是搖了搖頭。他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她簡單地說:「沒事。」他煩躁起來,她明明在眼前,可是已經疏離,疏離到令他心浮氣躁,「素素,你有心事。」她仍舊淡淡的,說:「沒有。」

  天氣那樣熱,新蟬在窗外聲嘶力竭。他極力按捺著性子,「你不要瞞我,有什麼事明白說出來。」

  她只是緘默,他隱隱生氣,「我這樣提前趕回來,只是擔心你,你對我老是這樣子,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她哪裡還有資格要求?他重新想起她來,已經是莫大的恩寵,她何必還妄圖要求別的?唇邊淒清的笑顏終究令他惱怒,「你不要不知好歹!」她向後退卻,終究令得他挫敗無力地轉過臉去。他這樣努力,盡了全力來小心翼翼,她不過還是怕他,甚至,開始厭惡他。前些日子,她給了他希望,可是今天,這希望到底是失卻了。

  他瞧著她,她臉色蒼白,孱弱無力得像一株小草,可是這草長在心裡,是可怕的荒蕪。他壓抑著脾氣,怕自己又說出傷人的話來,她卻只是緘默。他無聲地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她就在他面前,可是已經又距他這樣遠——仿佛中間橫亙著不可逾越的天塹——惟有她,惟有她令他如此無力,無計可施無法可想,只是無可奈何,連自欺欺人都是癡心妄想。

  他去雙橋見過了父母,留下陪慕容夫人吃晚飯。吃完飯後在休息室裡喝咖啡,慕容夫人揮退下人,神色凝重地問他:「那個汪綺琳,是怎麼回事?」他倒不防慕容夫人會提及此人,怔了一下才說:「母親怎麼想起來問這個?」慕容夫人道:「外面都傳得沸反盈天了——我看你是糊塗了。我聽說她有了你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慕容清嶧脫口道:「不可能。我今年就沒有和她見過面了。」慕容夫人面色稍豫,但口氣依舊嚴厲,「這件事情,你甭想含糊過去,你老老實實地對我說實話。假若你不肯,我回頭告訴你父親,叫他來問你。」慕容清嶧道:「母親,我不會那樣荒唐。我確是和她交往過一陣子,自從過了舊曆年就和她分手了。孩子的事必然是她撒謊,假若真有其事,至少已經六個月了,她哪裡還能出來見人?」

  慕容夫人這才輕輕點了點頭,「這就好,我原想著也是,你不會這樣大意。不過旁人傳得沸沸揚揚,到底是往你頭上扣。」

  慕容清嶧怒道:「真是無聊,沒想到她這樣亂來。」慕容夫人道:「到底是你不謹慎,你總是要吃過虧,才知道好歹。素素是不理你的風流賬,若教她聽到這樣的話,真會傷了她的心。」慕容清嶧想起她的樣子來,突然醒悟,「她只怕是已經聽說了——今天我回來,她那樣子就很不對。」慕容夫人道:「總歸是你一錯再錯,她給你臉色瞧,也是應當的。」

  他心裡愧疚,回家路上便在躊躕如何解釋。誰知回家後新姐說:「少奶奶出去了。」他問:「去哪兒了?」新姐說:「您剛一走,少奶奶接了個電話,就出去了。」他見素素的車子仍在家裡,問:「是誰打電話來?少奶奶怎麼沒有坐車出去?」新姐搖一搖頭,「那我可不知道了。」

  夏季裡的天,本來黑得甚晚。夜色濃重,窗外的樹輪廓漸漸化開,像是洇了水的墨,一團團不甚清晰。他等得焦躁起來,在客廳裡來回踱著步子。雷少功本來要下值回家,進來看到他的樣子,倒不放心。於是說:「三公子,要不要派人出去找一找?」他想起日間她的樣子,那目光冷淡而無力的決然,猛然驚悚,只怕她竟會有什麼想不開,心裡頓時亂了。連忙說:「快去!叫他們都去找。」

  雷少功答應一聲,出去安排。慕容清嶧心裡擔心,踱了幾個來回,倒想起一事來,對雷少功說:「你替我給汪綺琳打個電話,我有話問她。」

  汪綺琳一聽慕容清嶧的聲音,倒是笑如銀鈴,「你今天怎麼想起我來了?」慕容清嶧不願與她多講,只說:「你在外頭胡說什麼?」汪綺琳「咦」了一聲,說:「我不曾說過什麼呀?你怎麼一副興師問罪的腔調?」他冷笑了一聲,說:「你別裝糊塗,連我母親都聽說了——你懷孕?跟誰?」汪綺琳輕輕一啐,膩聲道:「你這沒良心的,怎麼開口就這樣傷人?這話你是聽誰說的?誰這樣刻薄,造出這樣的謠言來?要叫我家裡人聽到,豈不會氣著老人家。」

  他見她一口否認,只冷冷地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經替你辦了,咱們是一拍兩散,互不相欠。你以後最好別再這樣無聊,不然,你一定後悔。」汪綺琳輕輕一笑,「怨不得她們都說你最絕情,果然如此。」他不欲與她多說,伸手就掛斷了電話。
  等到晚上十點鐘都過了,他心裡著急,坐下來翻閱公文,卻是心不在焉。雷少功怕出事情,留下來沒有走。偶爾抬頭看牆角的鐘,派出去找人的侍從們卻一直沒有消息。慕容清嶧到底是擔心,「啪」一聲將手頭的公文扔在案上,說:「我親自出去找找看。」話音未落,電話鈴響起來。雷少功連忙走過去接,卻是牧蘭,像是並未聽出他的聲音,只當是尋常下人,說:「請少奶奶聽電話。」雷少功一聽她這樣講,心裡卻不知為何微微一沉,只問:「張太太是吧?三少奶奶不是和你在一塊?」

  牧蘭說:「我才出去了回來,聽說這裡打電話來找過我,所以回個電話,你是——」雷少功道:「我是雷少功,三少奶奶今天不是約了您?」牧蘭說:「我和她在雲華台吃過飯,她就先回去了,我去聽戲所以現在才回來。」

  慕容清嶧一直在聽,此刻越發擔心起來。只怕是出了什麼意外,關心則亂,當即對雷少功說:「打電話給朱勳文,叫他派人幫忙。」雷少功欲語又止,知道他必是不肯聽勸的,只得去打電話。

  卻說汪綺琳握著電話,裡面只剩了忙音。她對面是一幅落地鏡子,照著一身灩灩玫紅色旗袍,人慵慵斜倚在高幾旁,鏡裡映著像是一枝花,開得那樣好。粉白的臉上薄薄的胭脂色,總不致辜負這良辰。她將聽筒擱回,卻又刻意待了片刻,沖著鏡子裡的自己「哧」地一笑,慢條斯理地理了理鬢髮,這才穿過花廳走進里間,向素素嫣然一笑,「真對不住,一個電話講了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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