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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素素說:「大約是天氣熱吧。」看著剛剛那兩個人從換衣間出來,便似是無意般望了一眼。只見當先一人高挑身材,豔麗的臉上猶帶了一分盈盈笑意,那模樣倒有幾分眼熟。維儀見她望著,便說:「是袁承雨,她幾部新片子倒正叫座。」素素只是瞧著她唇上流光溢彩,正是那動人心魄的杏紅色。那心裡就如狠狠地挨了一鞭,只是極痛地泛上來。那袁承雨倒不曾知覺,與女伴說笑著,又叫店員取了另一款衣服來看。素素對維儀道:「咱們走吧。」維儀看她臉色極差,只怕她中暑,於是說:「天氣這樣熱,去公園裡坐坐吃冰激淩吧,那裡水風涼快。」素素神情恍惚,只是「嗯」了一聲。

  公園裡西餐廳正對著烏池湖,水風吹來十分宜人。維儀叫了冰激淩來吃,素素只要了杯奶茶。維儀說道:「家裡什麼都好,就是沒有這樣的湖風,所以母親每年喜歡去楓港避暑。」素素強打著精神,說道:「其實家裡房子四周都是樹,倒是很幽靜的。」兩個人吃了點心出來,維儀和她順著遊廊慢慢走著,一面是濃蔭匝地,一面是碧波荷香,素素心裡漸漸安靜下來。順著遊廊一轉彎,正巧一對情侶攜手而來,迎面相遇看得極是清楚,她猶未覺得,對方便是一愣。她這才認出是莊誠志來,那莊誠志萬萬沒有料到會遇上她,只是下意識放了女伴的手,遲疑著打招呼:「素……三少奶奶,你好。」

  素素心無芥蒂,只是說:「許久不見了,莊先生。」又對維儀介紹:「這是我以前的同事莊先生。」維儀在西式教育下長大,處事極是大方,且因為尊重這位嫂嫂的緣故,對她的朋友向來也是很客氣。幾人又寒暄了兩句,素素與維儀方出了公園回家去。
  慕容清嶧從萬山回來,家裡已經吃過飯了,於是吩咐僕人,「叫廚房將飯菜送房裡來。」一面說,一面上樓去。素素正望著窗外出神,他進去也沒有覺察。他輕手輕腳從後面走上前去,正要摟她入懷,卻看到她眼角猶有淚痕,那樣子倒似哭過一樣,不由得一怔。素素見是他,那樣子像是受驚一樣,連忙站起來。他問:「好好的,怎麼啦?」

  她心裡只是痛楚,極力地淡然說道:「沒事,不過是天氣熱,有些苦夏罷了。」他見她目光淒苦迷離,見自己望過來,只是垂下頭去,倒仿佛下意識在躲避什麼一般。他問:「到底是怎麼了?」她只是勉強笑一笑,「沒事,真的沒事。」

  他吃了飯下樓,正巧遇見維儀抱著貓從小客廳裡出來,於是問:「維儀,你三嫂今天一直在家裡面?」維儀說道:「下午我和她一塊兒去試了衣服,還上公園去逛了逛。」慕容清嶧問道:「就你們兩個人出去,沒有別的朋友?」維儀說:「就我和三嫂兩個。」又隨口說道:「在公園裡遇上三嫂的一位舊同事,大家說了幾句話就回家了,也沒有去旁的地方。」

  慕容清嶧問:「舊同事?」維儀哪裡知道中間的端倪,說:「好像是姓莊,聽三嫂介紹原來是舞團的同事。」這一句卻叫他心裡一緊,便是無可抑止的硬傷。原來如此,他心裡只想,原來如此。

  她沒有忘,一遇上便這樣難過,到底是沒有忘。他強佔了她的人,到底是得不到她的心,她背人彈淚,強顏歡笑,只是為了旁人。

  維儀走得遠了,遠遠只聽她懷裡的貓喵嗚了一聲,像是羽毛輕輕掃起心裡的狂躁,他在走廊裡一趟來回,只是憤恨——她記著的是旁人,落淚是為了旁人。更加怒不可遏的卻是自己的在意,他竟然如此嫉妒……她這樣將心留給旁人,他卻在意嫉恨。

  房子很大,入夜後便越發顯得靜。素素聽那古董鐘走得滴答滴答響,仿佛是書上講的寒漏—— 一滴一滴,直滴得人寒到心底裡去。她穿著一雙軟緞鞋,走起來悄無聲息,剛剛走到書房門口,那門是半掩著的,卻聽見慕容清嶧在講電話:「你先過去,我馬上就來。」那口氣極是溫和。她慌忙往後退了兩步,慢慢走回房間去。過了一會兒,他果然進來換衣服。她本不欲問,可是總歸是存著最後一絲期望,「這麼晚了,還出去?」

  他說:「有公事。」又說,「你先睡吧,我今天就不回來了。」

  她垂下頭去。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就交代了一切。回來,不回來,心都已經不在了,還有什麼區別?她就知道,幸福不會屬於她,她沒有這樣的運氣。上天不過捉弄了她一番,讓她以為曾經擁有,而後,馬上吝嗇地收回一切。他給了她最大的幸福,然後輕易地再毀掉。身體的背叛,不過是心靈背叛的開始。她對他而言,也許只是卑微的器物,因著美貌,所以他喜歡,收藏,厭倦,見棄。以後的日子,即將是茫茫無盡的黑暗,永遠渴望不到光明的黑暗。

  床頭上還扔著那柄扇子,那軟軟的流蘇搭在枕上。枕上是蘇繡並蒂蓮,粉色的雙花,瓣瓣都是團團地合抱蓮心,極好的口彩百年好合。一百年那樣久,真真是奢望,可望不可及的奢望。等閒變卻故人心——還沒有到秋天,皎皎的白扇,卻已經頹然舊去。

  窗外光柱一晃,她將頭抵在窗櫺上,冰涼的鐵花烙在額頭,是他的汽車調頭離去。

  霍宗其放下電話就趕到端山去。雷少功休息,是從紹先值班。霍宗其見他站在廊下,於是問:「他們都來了?」從紹先點點頭,霍宗其便走進去,見慕容清嶧坐在那裡,面前放著一幅西洋拼圖,他卻只是將那些碎片握在手裡,「嘩」一聲扔下,又再抓起一把來。他對面坐著是李鍺彥與秦良西,見他進來,慕容清嶧起身說:「走,去牌室。」他們是老牌搭子,知己知彼。幾圈下來,卻是慕容清嶧輸得最多。李鍺彥正是手氣好,笑著說:「三公子今天看樣子是翻不了本了。」慕容清嶧說:「才三點鐘,別說得這樣鐵板釘釘。」霍宗其笑道:「情場得意,三公子,別想著這賭場上頭也不肯讓咱們得意啊。」慕容清嶧說:「你們就是嘴上不饒人,我得意什麼了?」

  秦良西打個哈哈,說:「袁小姐可漂亮啊。」慕容清嶧說:「越描越黑,我不上你們的當。」霍宗其卻說:「不過今天的事古怪得很,昨天兩個人還雙雙同車走掉,今天這樣的良辰美景,卻在這裡和咱們打牌。難不成袁小姐昨晚不中你的意?怪不得你像是有些不高興——原來不是因為輸了錢。」

  慕容清嶧聽他不葷不素,到底忍不住笑道:「胡說!」秦李二人哪裡還繃得住,早就哈哈大笑起來。

  卻說這天維儀想起來,問:「三哥最近在忙什麼?原先是見縫插針地回家來,這一陣子卻老不見他。」

  素素勉強笑一笑,說:「他大約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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