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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倒說得那侍者老大不好意思起來,連忙說:「是,是我多嘴。」

  素素心裡不忍見人難堪,忙說:「你說的冰激淩和蛋糕我們都要,你去吧。」回過頭來,只聽牧蘭問:「三公子不在家?」

  素素臉上微微現出悵然,說:「他一直很忙。」牧蘭輕笑一聲,說道:「他是做大事的人,忙些也是常情。」

  正巧蛋糕與冰激淩都送上來了,牧蘭說:「這裡的蛋糕是越做越不像樣了,連賣相都差了。」素素嘗了一口冰激淩,說:「上次來的時候要了這個,難為他們還記得。」牧蘭說:「旁人記不住倒也罷了,若是連三少奶愛吃什麼都記不住,他們只怕離關張不遠了。」

  素素只得笑一笑,說:「人家還不是記得你喜歡的蛋糕。」牧蘭說:「老主顧老情面罷了。」正說話間,素素一抬頭見到門口進來的人,臉色不由微微一變。牧蘭是極會察言觀色的人,立刻覺察到了,於是回過頭去看,原來正是許長寧。他卻不是獨自一人,身邊卻還有一位女伴,素素認得正是霍家五小姐,她心裡這一急,卻毫無法子可想,本來天氣熱,越發覺得那電扇的風吹在身上,黏著衣服。她是又著急又難過,只見牧蘭卻一絲表情也沒有,她素無急智,心裡越發亂了。那許長寧也看到了她們二人,步子不由慢下來,偏偏那霍珊雲也瞧見了,笑盈盈地走過來和素素說話:「三少奶奶,今天倒是巧。」素素只得點一點頭,微笑問:「霍小姐也來喝咖啡?」

  幸得那霍珊雲並不認識牧蘭,只顧與素素講話:「上次我與長寧訂婚,家裡唱越劇堂會,我瞧三少奶奶像是很喜歡。後天越劇名角申玉蘭要來家裡,不知道三少奶奶是否肯賞光,到家裡來吃頓便飯。」

  素素聽她講得客氣,只得說道:「我對越劇是外行,瞧個熱鬧罷了。」

  霍珊雲笑容滿面,「三少奶奶過謙了,大家都說,論到藝術,只有三少奶奶是內行呢。」又道:「天氣熱,我們家裡是老房子,倒是極涼快的。今天回去,再給您補份請柬才是。」

  素素只得答應著。霍珊雲回頭對許長寧道:「回頭記得提醒我,我這樣冒失,已經是很失禮了。」許長寧這才問:「三公子最近很忙吧?老不見他。」

  素素說:「是啊,他近來公事很多。」她到底悄悄望了牧蘭一眼,見她一口一口吃著蛋糕,那樣子倒似若無其事。偏偏霍珊雲極是客氣,又說了許久的話,這才和許長寧走開去。他們兩個一走,素素就說:「我們走吧,這裡坐著怪悶的。」

  牧蘭將手裡的小銀匙往碟子上一扔,「鐺」一聲輕響。素素結了賬,兩個人走出來,牧蘭只是一言不發,上了車也不說話。素素心裡擔心她,對司機說:「去烏池湖公園。」
  車子一直開到烏池湖去,等到了公園,素素陪著牧蘭,順著長廊沿著湖慢慢走著,天氣正熱,不過片刻工夫,兩人便出了一身的汗。湖裡的荷花正初放,那翠葉亭亭,襯出三兩朵素荷,淩波仙子一般。風吹過帶著青青的水汽,一隻鼓著大眼的蜻蜓,無聲地從兩人面前掠過,那翅在日頭下銀光一閃,又飛回來。

  素素怕牧蘭心裡難過,極力找話來講,想了一想,問:「舞團裡排新劇了嗎?」牧蘭長長歎了口氣,說道:「不知道,我已經一個月沒去了。」素素心裡疑惑,牧蘭突然停住腳,她吃了一驚,也止了步子,只見牧蘭臉上,兩行眼淚緩緩落下來。素素從來不曾見到她哭,只是手足無措,牧蘭那哭,只是輕微的欷歔之聲,顯是極力地壓著哭泣,反倒更叫素素覺得難過。她只輕輕叫聲:「牧蘭。」

  牧蘭聲音哽咽,「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素素本來就沒了主意,聽她這樣問,只是默默無聲。遊廊外就是一頃碧波,荷葉田田,偶爾風過翠蓋翻卷,露出蒼綠的水面,水風撲到人身上仍是熱的,四周蟬聲又響起來。

  她回家去,心裡仍是不好受。因慕容夫人入夏便去了楓港官邸避暑,家裡靜悄悄的。維儀照例出去就不回來吃飯,剩她獨自吃晚飯。廚房倒是很盡心,除了例菜,特別有她喜歡的筍尖火腿湯。她心裡有事,兼之天氣熱,只吃了半碗飯,嘗了幾口湯。回樓上書房裡,找了本書來看著。天色已經暗下來,她也懶得開燈,將書拋在一旁,走到窗口去。

  院子裡路燈亮了,引了無數的小蟲在那裡繞著燈飛。一圈一圈,黑黑地兜著圈子。院子裡並沒有什麼人走動,因著屋子大,越發顯得靜。她胸口悶悶的,倒像是壓著塊石頭。在屋子裡走了兩趟,只得坐下來。矮幾上點著檀香,紅色的一芒微星。空氣也靜涸了一般,像是一潭水。那檀香幽幽的,像是一尾魚,在人的衣袖間滑過。

  她開燈看了一會書,仍然不舒服,胃裡像是翻江倒海一樣地難受,只得走下樓去。正巧遇上用人雲姐,於是歉然對她講:「雲姐,煩你幫我去瞧瞧,廚房裡今天有沒有預備宵夜,我老覺得胃裡難受。」

  雲姐因著她一向對下人客氣,又向來很少向廚房要東西,連忙答應著去了,過了片刻,拿漆盤端來小小一隻碗,說:「是玫瑰湯糰,我記得三少奶愛吃這個,就叫他們做了。」

  素素覺得有幾分像是停食的樣子,見到這個,倒並不想吃,可是又不好辜負雲姐一番好意,吃了兩隻湯糰下去,胃裡越發難受,只得不吃了。剛剛走回樓上去,心裡一陣噁心,連忙奔進洗手間去,到底是搜腸刮肚地全吐了出來,這才稍稍覺得好過。

  朦朧睡到半夜,聽到人輕輕走動,那燈亦是開得極暗,連忙坐起來,問:「你回來了,怎麼不叫醒我?」慕容清嶧本不想驚醒她,說:「你睡你的,別起來。」又問:「你不舒服嗎?我看你臉色黃黃的。」

  素素說:「是這燈映得臉上有些黃吧——怎麼這麼晚?」

  慕容清嶧說:「我想早一點到家,所以連夜趕回來了。這樣明天可以空出一天來,在家裡陪你。」睡燈的光本是極暗的,素素讓他瞧得不自在了,慢慢又要低下頭去,他卻不許,伸手抬起她的臉來。纏綿的吻仿佛春風吹過,拂開百花盛放。

  素素臉上微微有一點汗意,倦極了,睡意矇矓,頸中卻微微有些刺癢。素素向來怕癢,忍不住微笑著伸手去抵住他的臉,「別鬧了。」他「唔」了一聲,她伸出手指輕輕按在他下頜冒出的青色胡碴上。他問:「我不能常常陪著你,你獨個在家悶不悶?」她說:「母親與大姐、四妹都待我極好,怎麼會悶?」他停了片刻,又問:「她們待你好——難道我待你不好嗎?」她本性靦腆,轉開臉去。床前一架檀木蘇繡屏風,繡著極大一本海棠。繁花堆錦團簇逶迤成六扇。她說:「你待我很好。」可是情不自禁,卻幽幽歎了口氣。他問:「那你為什麼不高興?」她低聲說:「我只是想著那個孩子,假若能將他尋回來……」

  慕容清嶧本來有心病,聽她這樣說,神色不免微微一變。摸了摸她的頭,說道:「我已經叫人繼續去找了,你別總放在心上。」素素見他臉色有異,只是說道:「叫我怎麼能不放在心上呢。」那眼裡的淚光便已經泫然。他長長歎了口氣,將她摟入懷中。

  他難得有這樣的休息日,所以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他起來得既遲,索性也不吃早餐了。走到書房去,素素坐在那裡,面前雖然攤開著書,眼睛卻望著別處,那樣子倒似有心事。他說:「你是什麼時候起來的,我都不知道。」

  素素正出神,聽到他說話,倒嚇了一跳似的。他心裡疑惑,她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只是微笑問:「起來了?」他「唔」了一聲,說:「還是家裡舒服。」瞧見她手邊白紙上寫的有字,於是問:「練字呢?我瞧瞧。」不等她答話,已經抽出來看,卻是零亂的幾句詩句:「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另一句卻是:「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他雖然受西式教育,但幼稟家教,于國學上頭十分的通達,這兩句詩來由出處一望便知,心裡疑雲頓起,臉上卻絲毫不露聲色。

  素素隨感而發,替牧蘭嗟歎罷了,見他拿起來看,到底有幾分心虛。只聽他問:「你說你昨天出去和朋友喝下午茶,是和誰?」她因著他曾經交代自己,不要多和牧蘭交往,說出實情來怕他不悅,遲疑一下,說:「是和一位元舊同學,你並不認識。」她第一回在他面前說謊,根本不敢抬眼瞧他,只覺得耳根火辣辣的,只怕臉紅得要燃起來。他「嗯」了一聲,正巧有電話來找他,他走開去接電話,她這才松了口氣。

  他接了電話又要出去,素素看他的樣子,臉色並不是很好。但向來他的公事,是不能過問的,於是只是送他出去,看他上了車子才進去。

  他這一去,晚上是在如意樓吃飯。席間都是世家子弟,夾雜著數位電影明星,自然十分熱鬧。他一進去,霍宗其首先笑起來,「三公子來了,這邊這邊。」將他的位置,安排在電影明星袁承雨之側。那袁承雨與他是舊識,微笑道:「三公子,這麼久不見。」慕容清嶧笑道:「袁小姐最近的新戲,我都沒有去捧場,真是該罰。」霍宗其得了這一句,哪裡肯輕饒,只說:「罰酒不能算,太尋常了。你的酒量又好,今天咱們罰就罰得香豔一點。」席間諸人都轟然叫起好來,許長寧問:「怎生香豔法?大家可要仔細斟酌。」霍宗其道:「咱們罰三公子,受袁小姐香吻一個。」袁承雨早笑得前俯後仰,此刻嚷道:「這不行這不行。」許長寧也道:「就是,明明是罰三公子,怎麼能反倒讓他得了便宜。」霍宗其笑道:「表面上看他是得了便宜,但有一樣,那唇紅印子不許擦——大家想一想,他今晚回去,對少奶奶如何能夠交代?」諸人果然撫掌大笑連連稱妙,何中則更是惟恐天下不亂,「就吻在衣領上,等閒擦不掉才好。」袁承雨哪裡肯依,慕容清嶧也笑,「你們別太過分了。」但眾人七手八腳,兩三個人一擁而上按住了慕容清嶧,霍宗其連推帶搡將袁承雨拉過來。他們是胡鬧慣了的,見慕容清嶧衣領上果然印上極鮮亮一抹紅痕,方放了手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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