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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場監氣得急了,「你一直是方小姐的B角,救場如救火,只剩這最後一幕,你不跳叫誰跳?這關頭你拿什麼架子?」

  她不是拿架子,她頭疼得要裂開了,只一徑搖頭,「我不行。」導演和老師都過來了,三人都勸著她,她只是拼命搖頭。眼睜睜看著時間到了,場監、導演不由分說,將她連推帶揉硬推到場上去,大紅灑金大幕緩緩升起,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音樂聲響徹劇場,她雙眼望出去,黑壓壓的人,令人窒息。幾乎是機械的本能,隨著音樂足尖滑出第一個朗德讓。多年的練習練出一種不假思索的本能,arabesques、fouette、jete……流暢優美,額頭上細密的汗濡濕,手臂似翼掠過輕展。燈光與音樂是充斥天地的一切,腦中的思想只剩了機械的動作。時間變成無涯的海洋,旋轉的身體只是飄浮的偶人,這一幕只有四十分鐘,可是卻更像四十年、四百年……不過是煎熬,她只覺得自己像一尾魚,離了水,被放在火上慢慢烤,皮膚一寸一寸繃緊,呼吸一分一分急促,卻掙不脫,逃不了。結束是遙不可及的奢望,她想起來,想起那可怕的噩夢,仿佛再次被撕裂。繃緊的足尖每一次觸地,都像是落在刀尖上,一下一下,將心慢慢淩遲。

  音樂的最後一個顫聲落下,四下裡一片寂靜,她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她根本不敢望向台下,燈光熾熱如日墜身後,有汗珠正緩緩墜落。

  終於掌聲如雷鳴般四起,她竟然忘記謝幕。倉促轉身,將跳樑山伯的莊誠志晾在中場,場監在台畔急得臉色雪白,她這才想起來,回身與莊誠志一齊行禮。

  下場後大家眾星捧月一樣圍住她,七嘴八舌地稱讚:「素素,你今天真是跳得好極了。」她幾乎已經在虛脫的邊緣,任憑人家拖著她回化粧室。有人遞上毛巾來,她虛弱地拿它捂住臉。她得走開,從這裡走開。黑壓壓的觀眾中有人令她恐懼得近乎絕望,她只想逃掉。

  導演興奮地走來,「夫人來了。」

  毛巾落在地上,她慢慢地彎下腰去拾,卻有人快一步替她拾起,她慢慢地抬起頭,緩緩站起身來。慕容夫人微笑著正走過來,只聽她對身旁的人說:「你們瞧這孩子生得多好,舞跳得這樣美,人卻更美。」

  她只緊緊抓住化妝台的桌角,仿佛一放手就會支援不住倒下去。慕容夫人握了她的手,笑道:「真是惹人愛。」導演在旁邊介紹:「夫人,她叫任素素。」一面說,一面從後面輕輕推了她一把。

  她這才回過神,低聲說:「夫人,你好。」
  慕容夫人笑著點一點頭,又去和旁的演員握手。她站在那裡,卻似全身的力氣都失盡了一樣。終於鼓起勇氣抬起眼來,遠遠只見他站在那裡,依舊是芝蘭玉樹一般臨風而立。她的臉色刹那雪白,她原來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他,他的世界已經永遠離她遠去。狹路相逢,他卻仍然是倜儻公子,連衣線都筆直如昔。

  她倉促往後退一步,絕望的恐懼鋪天蓋地席捲而至。

  小小的化粧室裡,那樣多的人,四周都是嘈雜的人聲,她卻只覺得靜,靜得叫人心裡發慌。有記者在拍照,有人捧了鮮花進來,她透不過氣來,仿佛要窒息。同伴們興奮得又說又笑,牧蘭由旁人攙著過來了,握著她的手跟她說話,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垂著眼睛,可是全身都繃得緊緊的,人家和她握手,她就伸手,人家和她拍照,她就拍照,仿佛一具掏空的木偶,只剩了皮囊是行屍走肉。

  慕容夫人終於離開,大批的隨員記者也都離開,一切真正地安靜下來。導演要請客去吃宵夜,大家興奮得七嘴八舌議論著去哪裡,她只說不舒服,一個人從後門出去。

  雨正下得大,涼風吹來,她打了個哆嗦。一把傘替她遮住了雨,她有些茫然地看著撐傘的人——他彬彬有禮地說:「任小姐,好久不見。」她記得他姓雷,她望瞭望街對面停在暗處的車。雷少功只說:「請任小姐上車說話。」心裡卻有點擔心,這位任小姐看著嬌怯怯的,性子卻十分執拗,只怕她不願意與慕容清嶧見面。卻不料她只猶豫了片刻,就向車子走去,他連忙跟上去,一面替她打開車門。

  一路上都是靜默,雷少功心裡只在擔心,慕容清嶧雖然年輕,女朋友倒有不少,卻向來不曾見他這樣子,雖說隔了四年,一見了她,目光依舊專注。這位任小姐四年不見,越發美麗了——但這美麗,隱隱叫人生著擔心。

  九

  端山的房子剛剛重新翻新過,四處都是嶄新的精緻。素素遲疑了一下才下車,客廳裡倒還是原樣佈置。雷少功知道不便,替他們關上門就退出來。走廊上不過是盞小小的燈,暈黃的光線,照著新澆的水門汀地面。外面一片雨聲。他們因為陪慕容夫人出席,所以穿著正式的戎裝,衣料太厚,踱了幾個來回,已經覺得熱起來,他煩躁地又轉了個圈子。隱約聽到慕容清嶧叫他:「小雷!」

  他連忙答應了一聲,走到客廳的門邊,卻見素素伏在沙發扶手上,那樣子倒似在哭。燈光下只見慕容清嶧臉色雪白,他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嚇了一跳,連忙問:「三公子,怎麼了?」慕容清嶧神色複雜,目光卻有點呆滯,仿佛遇上極大的意外。他越發駭異了,連忙伸手握著他的手,「三公子,出什麼事了?你的手這樣冷。」

  慕容清嶧回頭望了素素一眼,這才和他一起走出來,一直走到走廊上。客廳裡吊燈的餘光斜斜地射出來,映著他的臉,那臉色還是恍惚的,過了半晌他才說:「你去替我辦一件事。」

  雷少功應了「是」,久久聽不見下文,有點擔心,又叫了一聲:「三公子。」

  慕容清嶧說:「你去——去替我找一個人。」停了片刻又說,「這件事情,你親自去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雷少功又應了一聲:「是。」慕容清嶧又停了一停,這才說:「你到聖慈孤兒院,找一個孩子,七月七日生的,今年三歲了。」

  雷少功應:「是。」又問,「三公子,找到了怎麼辦?」

  慕容清嶧聽了他這一問,卻像是怔住了,良久才反問:「找到了——怎麼辦?」

  雷少功隱隱覺得事情有異,只是不敢胡亂猜測。聽慕容清嶧說道:「找到了馬上來報告我,你現在就去。」他只得連聲應是,要了車子即刻就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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