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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手心裡疊著別人的手心。無關輕重的一小片壓力。暖暖地熨著。

  女生的手指,柔軟溫暖。吉澤把它們用力一握,身邊的朋友醒過來。

  「都到站啦,還睡!」吉澤笑著催她。

  女孩急忙抓過書包沖下電車,又站在車窗外沖吉澤喊著明天見。吉澤擺擺手,陽光就在眼前一息明、一息暗。

  手心裡疊著別人的手心,令她想起新堂聖。

  他同樣在回程的巴士上嚴嚴實實地睡著了,使吉澤最初的緊張有些無處投遞般的可笑。虧她之前還屏息憋氣,為了讓自己挺胸收腹的模樣能顯得更自然些,但他沒過兩站就睡死了,汽車走在鄉間公路上,不時顛簸,眼角餘光裡掃見新堂微微顫動的頭髮。

  有人在身後聊天,說話聲不大,但吉澤還是能聽清。多半是關於旅遊的話題,鄉下空氣好之類。將聽未聽的,連她也開始覺得困倦,冷不防有個女聲突然喊「那邊有野鵝」。吉澤精神一怔,扭頭要看,正對上新堂的側臉。

  近距離特寫下的睫毛。

  她猛地抽回視線。其實上車時就知道了,新堂臨窗坐,吉澤在靠過道的一排,想看窗外,一定會看見他的臉。所以才一路漫無目的地四下亂點,刻意回避掉某個區域。只是一不小心就忘了,受了不大不小一個窘。

  然而,有什麼可窘的呢。

  吉澤還在胡思亂想,汽車轉了個急彎,新堂擱在腿上的右手滑落下來,蓋住她的左手。

  手心疊著手心。

  真實的靜謐。車窗外是兩片茫茫的農田。暮色下浮著淺淡的霧。汽車像在無休無止的海面上漂浮。大半乘客都睡去了,呼吸濃郁得發稠,交錯織過人的血管,於是很難感覺到時間的存在。它只剩下一小塊,無聲地躲在兩人手掌間的空隙裡。

  那片薄薄的,溫暖的時間。

  就這麼記了一個多月。吉澤挺無奈的。畢竟集訓結束,她和新堂各歸各位,要碰面,沒有特別的機會就絕無可能。更何況也不需要碰面的理由。他們之間算是什麼呢,同學——談不上,朋友——不挨邊,硬要掰出點什麼,吉澤想到了他的聲音。

  不可思議的聲音,能在聽者的眼前造成幻覺。他說一聲「貓」,她就看見「貓」,他說一聲「蒲公英」,她就站在漫天的種子裡。無意中闖進他的圈子,她就成了「掌握對方秘密的人」。聽著夠玄乎,卻是個可大可小的位置,擺在哪裡都不合適。

  吉澤是很想問問新堂「我被你擺在哪兒呢」。雖然她明知道這種話只能揣摩在心裡殺時間,真要開口問他,想想都覺得荒誕。可就是惦記著,三十多天地惦記著。

  能問麼。

  [二]

  暑假結束後的天卻更熱了些。雲像一層暖被,嚴嚴實實地堵著。吉澤天天盼著下雨,外頭的太陽反而做對似地越發倡狂。去書店的路上沒有遮蔭的樹,感覺魂魄都在氣化,瞄見路邊新開的咖啡屋,眼珠都綠了,撒腿沖了過去。

  冷氣強大。活了過來。腦袋逐漸聽辯出盤旋在空間裡的藍調,吉澤才感覺難堪。自己根本沒有閒錢進這裡。既不想出門,又不好意思呆下去,傻站著。

  侍應生在背後出聲:「這位元客人需要什麼嗎?」

  「啊哈?哈,我——」吉澤一邊尋藉口一邊緊張地擺手轉身。

  咖啡屋的制服深褐色,穿在身上把人的臉襯出被漂過似的白。

  於是新堂看著比一個月前憔悴了些。吉澤希望那只是制服給人的錯覺。本來憔悴的說法也未必準確,新堂站在昏暗的燈光下,並不能簡單說是瘦弱了或疲倦了。只不過在一身筆直的深褐色裡,他的神情被削成薄薄一片,無色地掛著。

  「——是你。」他挺驚訝,視線放軟,笑著,「真巧。」

  啊啊。真巧。

  吉澤還沒從見到他的震驚裡回神,就被新堂引到一角,自他遞來的菜單裡冒冒失失地點了一杯咖啡,甚至還加上小塊蛋糕,合計5700日圓。用光了去書店的錢。

  後悔也來不及。就當是花錢買教訓。吉澤用小勺一下下杵著咖啡杯底,瓷器互相接觸的聲音,有些發澀,淺淺地旋著。更大的環境裡,藍調卷帶著輕柔的人聲,什麼都是幽幽靜靜的。

  新堂有時鞠躬送客,有時為人領位,剩下的時間不知去了哪裡,吉澤看不見。原來他還打工呢。像又發現了什麼似的。隨即覺得這念頭實在有些無聊,打工又怎麼了。

  不怎麼,只是能見到他,覺得身體裡哪個地方突然安靜下來。清晰的血脈,一截一截地直達心臟。——他是真的。那些陷在過去,變得無從考察的記憶,都是真的。在這次見到他之前,吉澤曾經懷疑自己只是做了個漫畫般的夢:優秀的男生,像在月亮上,他的聲音能創造幻覺,掌心微微發涼。沒法相信,不是麼。用什麼去相信。一首歌許久沒唱,就讓人懷疑它是否流傳過;一段詩許久未讀,就讓人懷疑它是否抒情過;這樣的人一天天地不見,忍不住要以為那些都是幻想。

  不是幻想。全是真的。他說話,走路,彎下腰,站直身。又見到了,就明白全都是真的。

  結帳出門時天已近黃昏,陽光柔和了許多,本想臨走前再和新堂說兩句話,卻左右找不到他,只能懨懨地離開。轉到咖啡屋後的小路上,卻見著新堂正一推門提著大包垃圾要扔。袖子卷起來了,領結卻還沒有松。吉澤停了下來。

  「你還打工啊?」

  「嗯,我讀的私立。」他彎下身把黑色垃圾袋碼齊,兩塊肩胛骨在背後大片的白襯衫裡很清晰,「你知道,學費不便宜。」

  「挺辛苦的。」吉澤的爸爸不讓她幫忙看店,說會耽誤學習。這麼一想,又對新堂忿忿起來:「你又打工,又讀書,能有精力麼?」

  「自己擠啊。」

  「哦哦。」她翻翻眼睛,「沒准你是用聲音暗示老師泄題給你呢。」

  他的視線迅速掃過來,冷冷地:「這個主意不錯。」

  吉澤懊惱自己的嘴快,想要彌補,見新堂四下張望著,趕緊問:「找東西?要我幫忙嗎?」

  他也不答,只從身後魔術般掏出個貓食盆,蹲下,敲著地。當當,當當。吉澤恍然大悟,跟著聽見角落裡傳出「喵」的一聲,兩三個停頓過去後,一隻三花色的大胖貓跳了出來。

  「你養的?」想不通。

  「店裡養的,大家輪流照顧。」新堂撫著貓的腦袋,看它吃得愜意。

  「有名字麼?」吉澤也蹲了下來,貓挺警覺地打量她一眼後又恢復了傲慢,自顧自地吃開。

  「織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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