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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我相信,任何未婚男子看到我倆在辦公室裡的不堪形象,都會從此對媒體從業女性避之三舍。

  這天,我在辦公室裡忙碌著,突然一個人闖了進來,惶急地道:「你……」

  我抬眼,看到一張憔悴不堪的臉,一雙眼,滿滿的淚和痛。是她。她一把扯住我往外跑,我微微不耐地掙扎停下,「你還沒說什麼事。」

  她轉身看我,定定地,充滿悲哀地道:「龍太太,你認為我找你,還會有什麼事?」

  我幾乎不能相信,這會是我的父親俞澄邦。深凹的眼窩,青紫的臉龐,瘦得仿佛皮包骨。他緊閉雙目,躺在病床上,仿佛一個紙人,隨時有可能消失。

  她的身旁站著一個沉默的少年。我這才看出來,這個長高了不少的男孩,竟然就是龍斐陌深夜在那個街頭救過的那一個。幾年不見,他好像跟當初那個天真爛漫的男孩子判若兩人。我記得他那晚憂鬱倔強略帶恨意的眼神。

  我轉身,有些詫異地道:「你們不是去澳洲了嗎?」

  她低頭,半晌之後,「我們已經回來一年半。」

  我愣了愣。在那邊,他們只待了半年不到?

  她還是低著頭,「我不能不管他,他是我孩子的爸爸。」

  我看著她。她比起以前,穿得實在太簡單樸素,一身看上去不太合身的黑套裝,頭髮也只是胡亂挽成一個髻,一縷碎發散落在頸間,脂粉不施,首飾全無,眼窩深陷。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好沉默。

  我心裡實在感慨。于鳳梅已經跟他離婚,唯一的兒子在國外,以前的朋友一概消失不見。至於俞家人,向來情薄。桑瞳如此,友鉑如此,我更如此。

  我看著她,許久之後,還是淡淡地道:「恐怕我只會讓你失望。」我明白她的用意,但歲月積澱,事到如今,我連看他一眼都勉強。

  她的唇角微微向下,形成一個無奈而悲哀的弧度,「我知道。」她側過頭,「懷帆,你出去給媽媽買瓶礦泉水好不好?」

  「我家境不好,大學畢業那年就碰到他,有人肯出錢幫我,幫我家,我應該欣喜若狂,對嗎?一開始,他對我是真好,除了不能給我名分。後來我才知道,他其實什麼都給不了我。懷帆生下來後,他對我戒心少了——『她只喜歡秋海棠』,『她愛聽帕瓦羅蒂』,『 她很有氣質,抽煙的樣子很美』……他功利算計,手段卑劣,可他說,當初是真的想娶她。她逃走後,他幾乎翻遍整個倫敦,後來,他把你帶回來,他真以為手上有了籌碼,她總會回來的。

  「他這輩子,總是不停做錯事壞事糊塗事。」她低低地道,「我知道,你恨他。可是現在,俞桑筱,他最多也活不過十天了。」她抬起頭,朝著窗外,略帶茫然地道,「儘管你現在的身份是龍太太,儘管你恨他,可是,他畢竟是你爸爸。」

  我默然,片刻之後,我走向他,停駐在病床前。他仿佛感覺到了什麼,抬頭看我。他的眼睛慢慢混濁,他眯起眼,幾乎是口齒不清地道:「你——又來幹什麼?想帶你那個寶貝女兒走?」他笑得狡猾而惡毒,「你現在知道心疼了?捨不得了?」他緩緩閉眼,「我告訴你,你、休、想!我就是死,也不讓你好過——」

  他的眼睛睜睜閉閉搖搖欲墜,突然間,他瞪圓眼睛,厲聲道:「我白養你那麼多年,就算只狗,也知道搖搖尾巴,你這個狼心狗肺吃裡扒外的東西!從頭到尾俞家就敗在你手裡,你好狠的心!」

  我朝後退了一小步。他的意識明顯混沌,但他的心,他的本性還是那樣,腐朽積澱,疑忌橫生,動輒推卸責任,沒有任何改變。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癡人說夢。

  我不再看他,從包裡拿出卡和紙條,遞給她,「密碼在紙上。」

  她有幾分惶然,又有幾分生氣,她轉過身去不肯伸手,「我只是希望你見他最後一面,我不是……」

  我點頭,「我知道。」我放緩聲音,「可是,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承擔更多,這不公平。」我頓了頓,控制自己不去轉身,「抱歉,請你原諒,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

  她是個可憐的女人。但是,她夾在我和他之間,我不能可憐。

  相比我的母親,她軟弱,不辨是非,更命運多蹇。

  父親去世,友鉑終於趕了回來。

  我,他,還有桑瞳,站在那方小小的墳塋前。友鉑的眼底隱隱的淚,他在父親墳前放上了寶寶的照片。我知道,其實他心裡矛盾,割不掉的親情,還有忘不了的怨恨。

  友鉑最終問我:「他說了些什麼?」

  我看了他很久,「問起過你。知道你過得好,他很開心。」

  他還是那個永遠養尊處優,即便小有挫折也很快紓緩的俞友鉑,什麼都不知道。

  也不必知道。

  至於桑瞳,從頭到尾,她神情漠然,她臉上化著濃濃的妝,依然蓋不住滿眼的疲憊。我從不同管道輾轉得知她一直起居無常,行蹤不定。她有著不固定的男朋友,還有無數的傳聞。

  她畢竟是俞桑瞳,她永遠不可能像我跟友鉑般默默無聞地站在幽暗角落,她永遠需要閃光,力爭上游,並為此而努力。龍斐陌曾經不經意般跟我說過:「俞桑瞳似乎在處心積慮挖我的牆腳,」他很是無謂般聳肩,「不過,不知道她這樣到底值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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