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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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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人們發現王大夯時,他趴在水草間,嘴裡全是泥,手裡緊緊攥著一根高粱稈。離他不遠的岸腳上,一排邊幾十棵高粱稈都被拽掉了。可見他是游過大河準備上岸時被水鬼們從後面扯住了,把他往水裡拖,他就拉住高粱稈,拉倒一棵再抓另一棵,直到把一路高粱稈全拉完了,才被拖下水的。」老王層層分析道。 我無話可說了,但還是不相信,這只是一個傳說而已,老王也沒親見。故事的原型可能是有的,但故事在流傳中是會變形、誇張和人為增加情節而形成訛傳的。 永忠也不信,我聽他在帳子裡嘟囔了一句「嚼蛆」。嚼蛆就是胡說八道的意思。工友當中數永忠最老實了,沒啥言語,但老實人往往是熱水瓶,老實是表像,內心最熱乎。別人說葷笑話葷故事他聽得比哪個都認真。安靜地聽。有時候我夜裡醒來,聽見他那帳子間有奇怪的窸窣聲,空氣間飄浮著淡淡的腥味兒,我知道他在做什麼。 我在寫日記時,饒有興致地把工友們之間的逗樂統統記錄下來。通過我筆下的秩序整理,發現它們簡直就是一個個渾然天成的笑話和民間故事,其精彩程度不亞於上海出版的《故事會》。只是大多染有「黃色」,我在整理的過程中就常感到身體明顯有些不自在。 23 不覺間我上班已有十天。打工生活以迥異于學生時代的新鮮和豐富向我徐徐展開。我在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我自主地駕馭著人生的航船,體驗最真實的社會,最深刻的江湖。我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敦實和安然。 但我一直擔心著父母會到揚州來找我。現在算起來,他們接到我的信至少有六天了。這六天他們肯定經受了很大的精神折磨。父親肯定又要猛抽香煙瞎喝酒了,母親肯定又要哭得一塌糊塗,還有我可愛的妹妹……我王家莊慈祥的外婆會不會也知道了,會不會給她老人家以刺激?消息如果傳出去,莊上人會不會對我和寶根的出走胡亂議論和譏笑? 我的貿然出走肯定是有些過激了……但有什麼辦法。那樣的情勢下,我只能出走自尋出路。 如果父母找過來,看到黑漆髒汙衣衫襤褸的我,看到低矮簡陋的臨時工宿舍,情緒肯定過於激動,爭執起來,哭訴起來,會弄得我狼狽不堪。我越想越怕,因為這太有可能了。父母親肯定捨不得我在這樣的條件下打工而要求我跟他們回去。如果在九月一號開學前找過來,他們甚至(簡直肯定)會帶著妹妹一起來,妹妹也會扯著哭著求我回去的……那時候好多人來圍觀,來勸我說我,讓我的臉往哪擱,讓我的尊嚴何在? 我開始犯愁了。上班時神態黯然,有些魂不守舍,竟然幾次投料不准,感到手臂沉重。我的情緒異常被心細的女工們捕捉到了,工間休息時就圍上來噓寒問暖的。郭大姐伸手摸摸我額頭,問是不是病了。愛開玩笑的阿姨還問是不是想媽媽了,想小對象了。我知道她們都關心我,喜歡我,但她們這樣弄得我既難堪又煩躁。 過了兩天,寶根來了。是在中午,我在食堂裡吃過飯剛回宿舍。我們倆站在宿舍外面一棵楊楓樹的濃蔭下談話,交換了各人的近況。他興奮地告訴我,他刻章學得很快,連春生都誇他聰明手巧呢,馬上就可以單獨擺攤賺錢了。他說要回家一趟,一來安慰家人,二來快進秋了,把日後要穿的厚衣裳帶過來。車票已經打好了,是下午兩點的揚州—戴窯班車。他要我列個帶東西的清單,幫我到家裡拿。 「有什麼話要捎的?都說出來。」 「就說我在這兒很好,工作不苦,工資不小,和工友關係融洽,要他們什麼都放下心。要他們保重身體。我暫時先這個樣子,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千萬不要來找我,到時候我會主動回去一趟的。」 「就這麼多?」 「嗯。哦,如果見到我妹妹金桃,要她不要想我。好好學習。哥哥在外面會很好的。回去時給她帶禮物。」 臨了,我問:「回去幾天?」 「來回三天——今天到家,明天蹲一天,後天就上來。」他說,「在家有甚蹲頭?早點上來學刻章嘛!」 「哈,有做生意癮了。」我笑。 「可不,看到奔頭了嘛!」他也笑,「一回來,就先奔你這兒。」 「好。」 第三天寶根沒有來。第四天也沒有來。直到第五天晚上,寶根才騎著春生的自行車匆匆趕了過來。「你家帶的東西太多了,可把我拿慘了!」他氣喘吁吁地從車後解著一個蛇皮袋,邀功似的對我說。 我把袋子裡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拿出來,往床上和床下(老王也為我做了個小木箱)順。床毯,薄棉被,小布枕頭,衣褲,皮鞋。兩個麥乳精瓶裡裝著粥菜,一瓶是水鹹菜煮蠶豆,一瓶是老鹹菜煮黃豆,都是我上學時愛帶的小菜。一個鼓囊囊的舊膀套,兩頭紮著,手一捏沙啦啦響,是炒蠶豆。十二個煮雞蛋,六個鹹鴨蛋。幾本雜誌。雜誌之間夾著一幀妹妹金桃的五寸彩照。 我把東西往木箱裡放的時候,蹲在地上好一會兒,心潮起伏,感到眼眶中熱熱的,像是有淚要流出來。 「走吧,到閘口上轉下子。」收拾停當,我對寶根說。 「福運閘」有兩層樓高,在夜晚就像一個巨大的水泥怪獸蹲坐在河流上。我和寶根順著欄杆拾級而上,登上閘頂,在一個長方體水泥塊上並排坐下來,打火點煙。 「怎麼今天才來?」我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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