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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19

  我們三個人步行來到文昌閣。「文昌閣」是泛指,是以文昌閣(建于明萬曆十三年)為中心的城市廣場及周邊地方。我們先是進了工人文化宮,春生說這是外地人來揚州晚上必玩的地方,揚州本地人晚上也喜歡來這裡消閒。裡面很大,有電影院,錄影廳,溜冰場,健身房,氣槍射擊室,還開設了小孩子玩的遊樂場。奇怪的是這等熱鬧的地方居然還有一個圖書館,透過落地玻璃大門看到裡面的人安靜地看書閱報做筆記,絲毫不受外面干擾。

  電影已經開場了,是史泰龍主演的《第一滴血》。海報設計相當火爆刺激,奪人眼目。健身房內鍛煉的人有近二十個,其中不乏練得很有型的人,肌肉強勁,動作規範得讓人賞心悅目;也有一眼便知的初練者,精瘦得肋骨嶙峋,或者胖得像河馬,哆嗦著一身肥膘,齜牙咧嘴或喘息如牛地擺弄著器材。我在一間戴拳套打靶測拳重的電子器材那兒花三角錢買了張票。我黑下臉孔,奮力揮拳,顯示幕上現出力量:右拳,190公斤;左拳,160公斤。器材下面的小口「啪」地吐出個記錄成績的小紙片,我捏出來撚成小球,隨手扔進盛廢物的塑膠垃圾筐,在那些簇在器材旁邊看熱鬧或者想試拳的人們的驚訝表情中昂首走了出去。

  在這人群熙攘彩燈閃爍熱鬧喧天的娛樂氛圍中,我領略到了一個城市真實的一面。這是城市的夜生活,這才是城市。我的心情變得有些沉鬱和迷惑。寶根和春生操著家鄉方言興高采烈地說著話,並排地走著,我卻有些不合群了,一個人落在後面,頭腦裡是紛亂的思緒。

  我們走出文化宮大門,又進了不遠處的人防工事。春生說揚州人愛稱這裡叫「地下」,裡面也是相當的好玩。我跟著他邁下幾十級臺階,感到陣陣冷氣撲面而來,一拐彎,果然是別有洞天!原來這為躲避戰爭轟炸而修的地下工事被改成了娛樂消閒場所。裡面有舞廳,有咖啡屋,有冷飲室,還有玩具店,小書店……簡直像繁華的小街。有年輕夫妻帶著孩子來玩的,有從穿著和神態上一看便知是談戀愛的,也有當地主人領著外地朋友進來瞧新鮮的。來來往往的青少年才是主流,不少穿著前衛、髮型誇張、明顯玩世不恭的樣子,男女之間鉤肩搭背,無所顧忌地尖叫和瘋笑。走進一間名叫「夢莎」的啤酒吧,坐在時尚別致的橘紅色圓椅上,我們品味著略帶苦味的冰啤。頭頂上佈置的小彩燈變換著顏色,吧台一側落地音箱輕輕流淌著薩克斯吹奏的纏綿憂傷的名曲——《魂斷藍橋》,角落裡一對男女互相捉著手喁喁交談,玻璃拉門外面人影幢幢。我默默地啜著酒,抬頭睇視半空中的虛無,仿佛看見迴旋在室內的薩克斯的音符像無數個小人組成的綿長佇列在搖曳擺動。這時候,我腦海深處忽然亮了一下。我醒過神,端起杯中殘酒,對春生說:「就這樣,明天請你送我去電池廠上班吧!」

  下午在農學院浴室睡到四點多,醒來後,在躺椅上喝茶,抽煙,聊天。寶根說他決定跟春生學刻章,我沒表態什麼,說再想想。我也想過跟春生學刻章,如果不刻章跟春生借點本錢做別的,慢慢積累財富圖謀發展,就是覺得上來擺個野攤子有點不好意思;如果去上班的話倒是可以避免「丟人現眼」的尷尬,但顯然又不如做生意來錢快,更何談發財與發展,所以躊躇。可是吃晚飯時和李師傅談了那麼多揚州的文化掌故後出來,徜徉於這個歷史名城最繁華最真實最浪漫之所在,我越來越覺得我特別適合於這種環境氛圍,相當的自然和親切。我覺得我最終應該屬於這個城市最精彩的部分。我不想學刻章,擺地攤,我要……我明天先去上班——先上班再說!

  20

  第二天上午,春生帶著寶根把我送到東郊榮光電池廠二分廠。

  我們找到了本莊在這裡上班的青年趙永忠。永忠正在班上,跟車間主任請了假,帶我去辦公室找一個姓包的主任,五分鐘就辦好了錄用手續。廠裡確實是差臨時工的。

  包主任叫永忠帶我到四號宿舍去安排一下鋪位。所謂宿舍,就是廠區倚靠南面圍牆搭建的一排窩棚,矮,簡易,紅磚空心牆,沙漿砌的,沒用水泥勾縫。門都是由大大小小新舊不一的廢木板釘成的,像舊袈裟,像百衲衣。沒有窗戶。推開門,各種氣味撲鼻而來,惹得我響亮地打了個噴嚏。左右各三張木板床,中間留一條過道。過道盡頭,兩摞紅磚上擱著一塊包裝板,上面擺著搪瓷缸,大碗,火柴盒,小鬧鐘,沒有倒掉剩茶的玻璃罐頭瓶,塑膠切菜板,小巧精緻的不銹鋼菜刀,等等;包裝板下面自然形成龕籠,兩塊平鋪的磚頭上擺放著一個墨綠色的煤油爐子,擦得亮光光的。水泥牆面正中貼有一張印著青年女演員陳沖的年曆畫:背後是蔚藍的大海,黑髮如瀑,穿一件鵝黃色緊身短袖T恤,胸脯顯得格外豐滿,笑靨如花。東側靠門的床鋪空著,光裸著一扇木板,另外五張床鋪都張掛著蚊帳,床下放著彈藥箱似的小木箱、熱水瓶、臉盆、牙具什麼的。永忠說這張空床是「小淮陰」的,前幾天回去了,不來了,老婆生病,要服侍。永忠的床在這張空床對面。

  三個人擠在一起鋪床掛帳子。寶根因為跟春生暫時住在一起,帶的蚊帳和布毯正好就先借給我用,春生給了我一張多餘的舊草席。我除了那個藍布橄欖包,沒有別的行李,要住下來還要買不少生活必備用品。反正包主任說明天才安排我上班,今天我可以出去逐一置辦。寶根曉得我帶的錢不多,掏出三十元給我,春生見狀忙也掏兜兒,拿出五十元。我不要,他們著急,說先借給我的,等以後有錢再還就是了。永忠說明天上班前去領勞保用品,一堆呢,毛巾和肥皂這兩樣就不要買了。他從自己床席子底下拿出一套舊軍裝,說是「小淮陰」留下的工作服,正好送給我穿。我遲疑地收了。

  安置好了,我就催寶根和春生回去。四個人從宿舍向西,向北,一直走到工廠門口才分手。我和永忠並排站著,目送著春生載著寶根往北騎去。寶根坐在車後扭身朝我不停地揮手。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突然間湧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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