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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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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敞清潔的大堂裡井然有序地擺放著鋪著涼席的躺椅。果然有不少浴客。四個大吊扇呼呼地扇著風,身上頓時感到涼颼颼的。揀了三個連在一起的鋪位。跑堂的師傅過來替我們把脫下的衣服用叉棍叉到頭頂上方的木榫上掛著。 浴池裡的水藍汪汪的。蒸氣氤氳。我們仨淹在大池裡,只把腦袋露在水面。熱騰騰的池水居然讓我打了個冷噤,一時間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忙用手到處捋捋。真是舒服。我們忽然相視一笑,會意地吸口氣把頭紮進水中,任憑身子蜷著浮在水中央——好一種在河浜裡的感覺。等春生和我相繼探出頭來,寶根還像個死人似的在水裡漾啊漾的,好一會兒才猛地鑽出水面,狗抖毛似的振了振頭髮,抹一把臉上的水,舒心地噓著氣,連連叫道:「過癮,過癮!」 18 晚飯春生喊了房東李師傅和潘明寬。小屋裡太熱,我們把小圓桌搭到院子裡吃。嫌燒菜麻煩,都是買的熏燒攤上的熟食:鹽水鵝,豬耳朵,豬口條,豬尾巴,花生米,素雞,涼粉。小圓桌擺得滿滿的。因為晚上春生要帶我和寶根上街玩,遂改喝「瘦西湖」啤酒。不多喝,每人兩瓶,各自包乾。 院子本來不算小,但因為砌了三分之二養金魚,就顯得有些窄了。水泥地很乾淨,上面有澆地坪時用碗底摁的圓環狀圖案,以防走路打滑。不僅院子裡養金魚,租給春生的平房頂上也砌了魚池——想不到的巧妙。原來城裡人也像農村人搞副業的,只不過養的東西要高雅多了,不像豬羊雞鴨鵝那麼惹髒和麻煩,真是精明。我身後就是魚池,扭頭看去,各樣形態和顏色的金魚悠游自在地在裡面游來遊去,惹人憐愛,恨不得伸手掬一尾上來玩玩。 李師傅四十出頭,在軸承廠上班,身板很壯實,絡腮鬍子,在桌上和我們稱兄道弟,遞煙敬酒,是個率性熱情的人。李師娘在一家吃食店上班,專做「豆沙油糍」這種點心,人長得牛高馬大,肥白豐腴,大眼睛很好看,愛笑、愛說話,也是直爽人。結婚多年李師娘沒有生育,在外面抱養了一個女兒,叫李丹。李丹八歲,看上去有十歲,也高也胖也白,眼睛也大,性格也活潑得不得了,真是應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句老話。 女人太高大,太肥胖,恐怕真可能導致沒得生養。我們莊上有一個叫秋月的女人,足足有一百八十斤重,屁股有笆斗大,兩條腿粗得像橋樁,田裡插秧沒有人要她的,因為在她一腳踩下去就是一個大坑,把水田都踩壞了——沒得生養,到妹妹家抱了一個丫頭。說真的,李師娘和秋月的模樣和性格還真有點相像,我感到很有意思。 李師傅說邵莊養金魚的不下二十家,主要是這裡撈魚蟲方便。東面的這條河叫二道河,南接荷花池,北通瘦西湖,很長的,但有些富營養化,水藻多,魚蟲就多。每天早上在家門口撈的魚蟲就夠金魚吃了。他笑:「這也叫靠水吃水吧!」 李師傅對揚州地方掌故很精通。他說邵莊這地方原來是一片高坡,長滿了野草雜樹。解放後這裡才陸續改造成居民區,西面建了農學院。西面這條公路就是坡頂推平後修成的。這片高坡叫掃垢山,可在這之前又叫騷狗山,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順治二年(1645年)清軍大舉南下包圍了揚州城,西門外的這片高坡正好可以居高臨下俯瞰城內,清軍首先佔領了這裡。揚州督師史可法率全城軍民英勇抗擊,殺敵無數。清軍攻陷揚州後,把攻城士兵的屍體埋在這片高地上。人們痛恨清軍暴行,把清兵稱為騷韃子,所以堆屍之地就稱為騷狗山。後來康熙皇帝南巡,騷狗的稱呼明顯觸犯時忌,從此便改稱為掃垢山。 我是學文科的,對史可法死守揚州城這段歷史當然清楚,這時聽了李師傅繪聲繪色講的掌故,便感到一種異樣的親切。沒想到我居然身處當年的戰場遺址上。真是歷史變幻如煙,滄海桑田啊! 「你是說這地方原來就是揚州城外了?」我問李師傅,「那揚州城也不算大呀!」 李師傅說是的,解放前二道河以西就是農村了。「唉,說不盡的揚州!」他與大家碰了杯酒,喟歎道,「歷史上揚州幾榮幾衰,大的時候大得唬人,能排世界前十位——等哪天好好給你們擺擺龍門陣!」 擺龍門陣就是講故事,我當然願意。我這人從小就愛聽故事。 我說揚州白天看起來挺陳舊的,晚上卻相當有味道。我講了昨晚在解放橋上對城市的觀感。「又古典又現代,人間仙境似的!」 「你這位小兄弟,文縐縐的,還是學生氣。」李師傅笑道,「你說得不錯,古城都是這樣,晚上燈光下好看得很。揚州人晚上愛點燈,歷史上揚州的燈是最有名的。」 他又講了個故事給我聽。說唐開元十八年正月十五,唐玄宗問葉天師:「今晚哪個地方最美麗?」葉天師說:「當然數揚州了。」唐玄宗說:「能不能有辦法去看一下呢?」葉天師說:「可以啊。」長袖一揮,一座虹橋憑空出現在殿前。唐玄宗信步而上,楊貴妃、高力士緊隨其後。只一刻兒工夫,便到了揚州。只見大街小巷,亭臺樓閣,到處是燈,火樹銀花,五彩繽紛,好一派繁華升平景象。唐玄宗深為嘆服:「揚州燈市天下第一也!」 春生告訴我:「你看到最亮的地方叫文昌閣,是揚州城最熱鬧的地方。」 潘明寬補上一句:「也是揚州城最好玩的地方。」 「那吃過飯你帶他們去好好玩一玩。」李師傅對春生說。春生說:「那是。」 李師傅說晚上如果不好睡,就在他家客廳裡鋪張席子,正好有吊扇可以吹涼。「要租房子我幫你們租,價錢好談一點。」 因為有李師傅在,春生交談時一口純熟的揚州話。潘明寬是興化話和揚州話雜陳,有點磕磕巴巴的,所以不怎麼發言。我跟李師傅卻有意識地使用了點普通話。寶根話很少,估計是不好意思亮出濃郁的興化話,又不好意思說普通話,不如我放得開。我覺得李師傅挺有學問的,把這感覺對他說了。他笑道:「沒啥學問,『老三屆』而已。但我平時也喜歡看書,所以看到你這樣的秀才話就多了。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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