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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8-1

  省城是個大而混亂的城市。

  混亂是並不整潔的混亂:更多的車在狹窄街道上發出各種各樣聒噪的響,更多摩肩接踵的人在並不清澈的空氣裡行色匆匆。大陸季風氣候的城市裡極少有風的流動,於是建築物和各種公用設施上積一層塵埃,看上去霧濛濛的一片。也乾燥,還沒怎麼意識到的時候,嘴唇上已經裂了小小的縫。

  然後是大,看不到邊際的大。走在一條陌生的街道上,聽媽媽給司機講:「向西,走解放路,再往南……」完全聽不懂,只知道一條狹長的路,走很久都沒到頭。而周圍那些建築物、人群的堆積,卻又在告訴你:你在城市,始終在城市。

  走那麼久,居然還是在城市,而並非郊區?

  我承認我有點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看什麼都很新鮮。

  其實我的方向感一向不怎麼好,我記不住那些錯綜複雜的路,就只能用充滿好奇、驚訝且疲憊的目光注視車外的世界——它那麼大,和我只隔一層TEXI玻璃,我在它的懷中,而它是我的希望。

  在此之前我只在我生活的小城走來走去,世界對我而言就是一張地圖,按照1:33000000的比例存在。那時候的我坐井觀天,神經單純而幼稚,從來沒有想過:其實世界很遠,遠到你站在一個原點,目光發散,卻看不到盡頭,找不到方向,茫然而無措。

  原來,在任何一座城市裡,最可怕的都不是髒、大、亂,而是陌生。

  突然有淡淡的恐懼感:我真的,要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獨自生活?

  卻也有淺淺的好奇:需要多久,這個城市對我而言將不再陌生?

  我把臉扭向車窗,好奇地注視這座城市。我想,假使哪一天你在城市中走過,看見一輛TEXI中的一個女孩子渴望、恐懼、好奇的臉和找不到方向的目光,那麼可以證明,偌大城市裡,你我也曾擦肩而過。

  和偌大的城市相比,藝術學院的小,卻在我的意料之外。

  是真的小——講面積尚不足我所在高中的校園,也沒有校園小說中寫著的小樹林、體育館,只有小小廣場,在正對校門的地方,局促而委屈地存在。

  廣場上立著三三兩兩的雕塑,放一塊木板,上面有幾行碩大的字「99級雕塑專業彙報展」。有幾個老師模樣的人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站在那些雕塑前面指指點點。還有幾個男生邊說話邊繞著那些雕塑轉,其中一個的手裡拎著一台攝像機,另一個男生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手裡攥著一張雪白的紙。這時候有幾個女生走過來了,很響亮地沖幾個老師模樣的人打了個招呼,正是冬天,然而來來往往的她們,皆是裙角飛揚。

  我四下打量這個校園,看見它那麼小,小到只有有限的幾棟樓房:其中一棟不停地傳出悠揚的音樂聲,有人在彈鋼琴、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吹笛子;有一棟樓則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幾個男生搬著碩大的石膏像走出來,在他們身上居然還系著圍裙;還有一棟樓一看就知道是宿舍樓,因為裡面的窗簾花枝招展,有些窗戶的窗臺上還擺著花瓶,裡面有看不分明的紅色花朵……

  可是,就是這一切,這看上去不怎麼氣派的一切,突然間讓我變得激動起來!

  我帶著豔羨的目光看著不遠處那幾個嘰嘰喳喳的漂亮女孩子,還有那些從我們身邊走過的年輕的臉孔,悄悄的在心裡想——如果我能考進這裡,是不是就可以像她們一樣,這麼漂亮、時尚、快樂、自信?

  我閉上眼睛,甚至可以想像到:待我考上大學,我也可以像眼前校園裡這些男女生一樣,意氣風發地走在校園裡,每當看見自己的老師或者同學,就報以燦爛的笑容和熱情的問候……

  大學,就這樣走進我的夢裡來。

  媽媽的同學,我叫她宋阿姨。

  她是個眉目清秀的女人,皮膚很好,身材勻稱,穿修長的衣裳,高貴而美麗。那天,她穿著高領子的黑毛衣和看上去不怎麼厚的黑褲子,套一件淺駝色的長下擺大衣,快步向我們走過來。她微笑著,在陽光照耀下,她的笑容熠熠發光。

  是走近了才看清,她的毛衣上綴著小顆粒的仿水鑽,大衣領子上還別著一個金燦燦的胸針,是小巧的花朵形狀,花瓣黃綠相間,看上去像水晶。

  在校門口,她伸出雙手,給了媽媽一個大大的擁抱。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她摟著媽媽快樂地說:「沈雯、沈雯,我有多少年沒見到你了呢?」

  媽媽看上去也那麼激動:「16年了,上次見面的時候,瀅瀅剛出生。」

  媽媽指一下我,宋阿姨的臉馬上轉了過來,她看著我,還是笑眯眯的:「你好,瀅瀅,你這麼大了啊!」

  她的熱情並不造作,只是讓你感覺活潑、溫暖。

  宋阿姨是單身。

  在她的生活中,我見不到男性的痕跡。她只是她自己,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規律而簡單。或許唯一的男性,是她的外甥,那個叫鄭揚的男生,大我一歲,與我一起學專業。按照宋阿姨的囑咐,我們兩個人應該算是「同門師兄妹」,所以應該「互相監督、互相幫助」。

  聽到這個稱呼的刹那我有點想笑,突然想到了令狐沖和嶽靈珊——師兄師妹這個詞還真是有點江湖質感,我在心底偷笑了兩聲,捎帶瞄兩眼從出現起到現在都一直表現出良好教養的這個男孩子,他的目光有點飄忽,不怎麼看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麼。

  這更加激發了我的好奇心,於是更努力地觀察他:晚餐時他坐在我對面,吃飯的樣子實在是太斯文了,我看得目瞪口呆;我一直盯著他手裡的刀叉,再低頭看看我盤裡亂七八糟的巴西烤肉,不知道它們到了他手裡怎麼就能那麼聽話;他不怎麼說話,只是偶爾抬起頭來得體地回答我媽的問題,良好的規矩簡直讓我汗顏……

  想我也是從小讀書破萬卷的人,怎麼差距就能這麼大?

  我好像忘記說了,坐在我對面的這個男生,我必須如實地承認:他很帥。

  不是那種陽光少年活力四射的帥,也不是那種少年老成胸有城府的帥,他那副樣子就好像是電視新聞裡男主播的感覺——坐在小小螢幕的那一邊,就算年紀不大,都可以讓你覺得他的聲音、語氣、表情是那麼沉靜舒服。

  並且我很喜歡他的目光:不是很柔也不是很堅硬——目光太堅硬的男生,在剛毅果斷的優點之外卻更易給人生疏的距離感;目光太柔軟的男生又平白多了些陰柔氣,讓人覺得陽剛不足。而鄭揚的目光是恰到好處的那一種,讓人可以平添信任。

  所以不能否認那天鄭揚給我的第一印象實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8-2

  讓我覺得奇怪的是鄭揚很喜歡喝茶。

  18歲的男生,不喜歡可樂、雪碧、芬達,卻喜歡茶,這難道不奇怪麼?

  我很好奇他保溫杯裡的那些色澤各異的茶:碧綠的、金黃的、暗紅的茶,在茶杯中舒展而沉浮的葉子,攜一縷清淡的香氣,撲面而來。

  大概也是因為我的好奇表達得太過明顯,他終於還是很鄭重地給我解釋了一下:因為爺爺喜歡。

  說話的時候他站在我旁邊,我們正在藝術學院音樂樓的天臺上一邊曬太陽一邊看校園外車水馬龍的街。陽光灑在我們身上,冬天的風帶一點點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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