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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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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語文課,分角色朗讀課文,年輕美麗的語文老師站在講臺上,目光溫柔地掃視台下。 有人悄悄地將身體埋在桌上如山的課本後;有人深深低頭,以避免被抽到;只有我,無所事事,在午後陽光裡注視窗外一叢旺盛的冬青樹。 我從來不相信這種事會和我有任何關聯。我眯著眼,能看見秋天給梧桐葉子染上淺黃色的邊緣,花朵凋謝了,只餘下孤獨而單薄的花莖,屹立在秋天的風裡。 我微微有些困頓。 在明媚的陽光下,毛衣熨貼地攏在皮膚上,刺刺地癢,皮膚的敏感與思維的遲鈍相伴而生,讓我不由自主想要打盹。 然而,幾乎是突然地,語文老師喊:「陶瀅!」 我完全愣住。 在一瞬間,清醒的大腦中似乎還吹過一點冷而硬的風。我扭頭看看田佳佳,她站在我旁邊,目光興奮地看著我。 「我讀四鳳呢。」她說。 我迷茫地看著語文老師。她是那麼好看的一個老師,穿一身羊毛套裙,優雅地沖我微笑,然後我聽見她說:「陶瀅你讀侍萍吧,張懌,你來讀周樸園。」 心臟「砰」地一震,或許不到一秒鐘,一腔血已沖到頭頂:「嗡」地一聲,我苦心經營的墓地——掩埋著痛苦記憶的那塊墓碑下,泥土被翻開來,沙礫和碎石散落一地。 是曹禺的《雷雨》。 它如同一道閃電,「嗤啦」一下劈掉我的殼,我賴以生存的殼。我以為在這個殼後的自己已完全不在乎任何事,可是在那一瞬,我知道所有的一切我從來未曾忘記。 從來未曾。 我下意識地回頭,卻碰上張懌的目光,沿教室狹長的對角線相撞。 我們同時頓住了。 這是我們所能設定的最遠距離。在這個教室裡,我們因為一條對角線的距離而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在我心裡的那些舊結,終究無法打開。 想必,張懌也是一樣的吧? 我緩緩起立。 在我站起的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麼,我又無法扼制地想起了那些談天說地的日子,那個漂亮的水晶小房子,他手上被包裹勒出的紅印,還有在我最無助最困頓最需要一個解釋的那一刻,他低垂的頭,還有令我冷到心裡去的沉默。 一股淡淡的恨很柔韌地生長起來,只是刹那就繁衍出無數枝蔓,甚至一路蔓延到我的聲音。我一開口就知道自己的聲音裡充滿了我所無法抑制的怨恨、失望、不甘以及徹骨的痛。 而他,我聽得出來,也在努力壓抑著一些什麼,甚至聲音裡有了與往日不一樣的微微的戰慄。 他聲音低低地讀:「梅家的一個年輕小姐,很賢慧,也很規矩,有一天夜裡,忽然地投水死了,後來,後來——你知道麼?」 我的聲音也那麼低,低沉的聲音裡有我無法壓抑的痛感:「不敢說。」 「哦。」聲音那麼輕。 「我倒認識一個年輕的姑娘姓梅的。」 「哦?你說說看。」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賢慧,並且聽說是不大規矩的。」 「也許,也許你弄錯了,不過你不妨說說看。」 「這個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個,她手裡抱著一個剛生下三天的男孩。聽人說她生前是不規矩的。」 「哦!」…… 他說完這聲「哦」的時候,我清楚地聽出了一些痛苦的味道。課本上,這段臺詞的旁邊正標注著「苦痛」二字作為注釋。可是我知道,張懌的聲音裡,飽含著一些我們這個年紀所偽裝不出來的情感。 是啊,這段臺詞多像在說我們自己——傷害者和被傷害者的對話,一邊粉飾太平而另一邊偏要說出凜冽的真相。張懌,你是在說我還不是很壞、不是很無藥可救嗎?可是很遺憾,托你所賜,我現在終於知道,我是多麼的傻、笨、一無是處。 「哦,侍萍!怎麼,是你?」他的聲音裡有驚訝、恐懼、欣喜相互交雜。 然而,我只能看到恨:「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識了。」 「你——侍萍?」突然喊出來。 我感受得到,他讀到這裡的時候,甚至還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可是我沒有回頭,我不知道他的眼睛裡有沒有痛苦且驚懼的神色。但我聽得出來,那低低的呼喊聲裡,有一些語言所無法形容的東西,靜靜滋生。 我幾乎是皺著眉頭了,聲音裡居然出現了一點點包容、關懷、期待、失落相互混雜的情緒:「樸園,你找侍萍麼?侍萍在這兒。」 當我說出「樸園」這個名字的刹那,省略掉姓氏的刹那,你或許想像不到,我的心裡,居然產生了沉痛與親切的感情。那樣的親切,就好像許久未見的親人,于苦難後的重逢。 可是,他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你來幹什麼?」 「不是我要來的。」 「誰指使你來的?」 「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來的。」 「三十年的工夫你還是找到這兒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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