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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絕望,在燃燒到盡頭的時候,是什麼模樣?

  倘使你沒見過,我可以告訴你:是心臟爆裂般地疼,而後鼓鼓地脹,仿佛輕輕一碰,就流出殷紅甚至釅紫色的汁液。四肢早已麻木了,只有目光,淩厲的、絕望的、隱含最後一點求救資訊與不死心的目光,如飛快的箭,搭上弓,射出去,撞上不遠處閃躲逃避沉默的目光,「咣當」,墜地。

  絕望,燃燒到極至,就是一張一無所有、潔白無瑕的紙。

  足夠的脆弱,足夠的乾淨,足夠的遺忘。

  我抬起頭,看見張懌站在剛進教室門的位置上,站著,不說話,表情僵硬而呆板。

  在目光相撞的刹那,一低頭,他的目光避過去,我的目光落了空。心臟「噗」的一聲,如同被戳一個洞,從膨脹到乾癟,好像鼠疫細菌入侵後,肌體快速地脫水。

  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我是說,張懌,他站在那裡,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絕望到無可指望的時候,力量開始注入我已經空洞的身體:我的手在僵硬的緊張空氣裡,一點點從麻木到酸澀,一點點恢復知覺。沒有眼淚,眼眶乾澀而腫脹,視神經仿佛在「突突」地跳。

  夏薇薇在注視著我,她的眉尖輕輕上挑,皮膚白皙清透,抱著雙臂,臉上洋溢著勝利者的神采。是壓抑已久的勝利與終於渲瀉的快感,變成細微的光影,在她的臉上跳躍。

  我輕輕、輕輕坐下。

  不眨眼,不說話,在四周寂靜得令人寒冷的空氣裡,安靜地坐。

  然後我抬頭,看向講臺邊那個瘦而高的人影:深色校服,扣子系到第一顆,白襯衣的衣領挺括而潔淨,校徽在左胸前一閃一閃地發光。

  仍然像是一株秀氣而挺拔的小白樺啊!

  就是這株小白樺,他低著頭,在我的、所有人的目光中,沉默。

  過很久,他終於邁動步伐,僵硬的、緊繃的步子,移動到課桌前,停住。坐下,拿出課本,翻到其中某一頁,定住。不說話,不看任何人,甚至不翻書頁。目光停滯了,那些難以言說的情緒閃耀在面孔上,可是,我卻讀不懂。

  曾經,我以為我可以讀懂:他的熱情、他的快樂、他的真摯,透明如同雨後的空氣,葉子在一節節拔出來,肆意生長。

  可如今,這一切原來不過是泡沫,是飛翔時五顏六色的姿態與破碎時毫無眷戀的墜落。

  我的心臟傳來一陣清晰的疼,我的手開始抖,我只能緊緊攥住一支筆,努力讓自己看上去顯得很鎮定。我的木然讓夏薇薇的表情變得很怪異,她張張嘴想要說什麼話,可是前排的徐暢拽住了她。

  那天,班裡的空氣渾濁而厚重,遲滯著,凝固成硫酸鋇一樣的乳白。

  張懌,他破天荒地很少看黑板。

  放學的時候,身後若有若無地浮現著這樣那樣的指指點點、好奇與議論,可我只能面無表情。沒有人知道,五月的風溫熱而乾燥,可是碰觸在我的皮膚上,卻是猛然間打寒噤的冷。

  直深入骨髓。

  後來過很久我才知道,最絕望的,不是對夏薇薇、張懌,而是對我自己。

  是啊,我不是關注的內容與物件,倘若沒有張懌的參與,這個故事毫無可取之處——張懌,他畢竟是班裡最優秀的男生,他居然這麼傻,要拿班裡最不起眼的女生打賭,而這個賭,還被他貌似熱情的關懷弄得亦真亦幻。

  可是,這才是故事最有趣的地方了吧:在徐暢的想像中,以我這樣不入流的女生,追我是種當然的恥辱,驕傲如張懌,怎麼可能答應,可是,他居然答應了。

  沒有人願意探究原因,只為這個組合的不搭調與搞笑,寧願失去一架望遠鏡,也願意看到故事的發展。

  原來,一切不過是場「真人秀」。我是玻璃房子裡的表演者,卻居然傻到沒有看見四周虎視眈眈的目光。

  我是個小丑啊!我如此珍視的幸福,居然只是一場盛大而華美的表演!

  而後,在我一無所知的時候,突然落幕了!

  我終於知道:那些放學路上的口哨、那些嘻嘻哈哈的玩笑,原來,它們一早就有深層的含義,而我只是沒看到!

  心底的淚水突然漲了潮,「嘩啦」一下子,衝破緊閉的閘。

  那天的放學路上我拐了一個大大的彎,在距離花樹裡胡同很遠的街心廣場上,那座看起來還有點嶙峋的假山後面,號啕大哭。

  那些淚水,沿著我捂住雙眼的指縫,滲出來,雙手粘膩而潮濕,爬滿了細微的癢與風吹過時緊密的疼。

  哭聲太大了,我甚至能夠聽到飛鳥受驚拍翅的聲音,可是,淚水澎湃巨大,我克制不住,無能為力。

  很久,很久。

  直到太陽落了山,路燈亮起來,飯後散步的市民越來越多,我才拖著沉重的書包,以及那顆更加沉重的心,回家。

  家,在突然來襲的打擊面前,居然是我唯一的港灣。

  而我以前,竟未發現。

  4-3

  進門的時候,外婆正在做飯,爆鍋的聲音「嗤啦」一聲響亮地劃過小小的院子。蔥薑蒜的氣息彌漫開來,溫暖得讓我想要流淚。

  外婆轉身看見我,又嘟囔:「回來這麼晚啊,要不是去換煤氣罐耽誤了時間,我早就做好飯了,現在都涼透了……」

  她還是嘮嘮叨叨的,可是很久以來,我第一次覺得她的嘮叨是那麼親切。

  她邊嘮叨,邊往炒菜的鍋里加了一點點水,她在做醬燜雞翅,是我最喜歡吃的菜。她邊做邊念叨:「我還是放點水吧,多點汁,你吃的時候在裡面蘸一蘸,更有味道……」

  我看著她的背影:她破了又補的小花圍裙、她花白了的頭髮。有那麼一陣子的恍惚:好像回到童年,左撇子的小姑娘遭到夥伴們的嘲笑,哭著跑回家,直奔向她的懷抱。

  想到這裡,終於還是忍不住,「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外婆聽見了,嚇壞了。她急忙關上了煤氣灶,用圍裙擦著手,轉身緊張地看著我:「怎麼了,小桃,誰欺負你了?」

  我不說話,只是哭。她把我拉到屋子裡,摟著我,不停地念叨:「不哭不哭,再哭眼腫了……」

  我縮在她懷裡,緊緊地摟著她,哭到聲嘶力竭。

  我看不見顏色了,也辨不明燈光,更分不出那些關切的話語從哪裡來。只有哭聲,好像心底撕破了口子,露出一方碩大水塘,呼嘯著噴湧而出。

  隔壁的鄰居們聽到了,紛紛走出來擔憂地問:「小桃怎麼了?」

  隱約看見,那麼多的目光,交雜著,從各個方向,投射過來。

  記不清哭了多久,抬頭的時候,只看到那些擔憂的臉。

  連話語都那麼小心翼翼:小桃,你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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