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南加州從來不下雨 | 上頁 下頁
九十九


  (尾聲)

  直到現在,還不能完全接受這個事實,那就是,我已經死了。那如同蝴蝶般的飛旋,變成我和這個世界的最後一次親密接觸。

  在救護車上,嶽洋不停地拍我的臉,手上沾著血,臉上全是淚,到最後幾乎開始扇我耳光,他大張著嘴,聲音卻微乎其微,像隔開一層厚厚的橡皮牆,隱隱約約聽見我的名字。最後一次閉上眼睛時,我還想,你再打,等我醒過來,一定要你好看;可是隨後,旁邊的一切都消失了,我仿佛站上了一部緩緩上升的電梯,回頭看去,遠遠的下面,站著很多人,一起望著我:老爸,大姐,二姐,曾疏磊,樂瑤,家雯,舒穎姐姐。當中站著嶽洋,他臉上有種我難以理解的表情,那種表情讓我心痛。我本能地要往下跑,可是一低頭,下面的路已經斷了。

  2007年二月某日的「XX晚報」上,登了一則本市消息,一位元年輕女性於上班途中過馬路不慎被一輛超載的卡車撞倒,在送去醫院的途中死亡,最後語重心長地注解,「高峰時間尤其要注意交通安全」。那篇文章,不曝醜聞,不含緋聞,不談股票樓市,無關超級女聲,登在報紙邊緣小小一角,實在平凡無奇,估計第二天就被路邊攤拿去包烘番薯;畢竟,這個龐大而細小的城市裡,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為了各種原因。

  那位元記者忘了提及,那一天,剛好是她的二十五歲生日,很少人會在自己的生日那天死去。我的生命是一個圓圓的環,回到起點。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上報紙,也是最後一次;或許,我的親生父母也看見了,卻想不到那是他們的女兒,直到日後也許有一天,他們來找我。多遺憾哪,爸爸媽媽。

  追悼會那天,老爸哭成一個淚人,大姐為我燒了一大堆紙做的高檔傢俱,火堆裡還有二姐的愛馬仕,Kenzo 裙子和石頭哥哥的一大包棉花糖,他們都被煙熏得梨花帶雨 ----- 雷陣雨。回頭看看,其實我是那麼幸福。

  又是清明節,微綠的遠山融進細雨,宛如一副剛完筆的水墨畫。

  老爸穿著他那套灰色呢料中山裝,背剪雙手,鄭重地向我做彙報。他身後站著另一個人。

  「來的路上塞車,耽擱了一會兒…你大姐生了個女兒,很可愛,你在的話,就當阿姨了…你二姐也快生了,是個兒子…她們兩個今天不能來,以後再來看你…爸爸評上教授了,不過,這把年紀,教不教授,都無所謂……」老爸帶來了我策劃的最後一本書,被炒成「青春最酸楚記憶」的小說出版後大賣,令男孩作者頭痛的問題瞬間解決 ----- 半個班的女生都變成他的粉絲,其中包括他暗戀已久的夢中情人。但我卻真的開始後悔,如果可以從頭再來,我寧可書的結局是花好月圓。生離死別,並不是什麼好玩的事。

  老爸說完,對站在身後的人偏過半張臉,「你…有話同她說吧」,然後就走開了。出事之後,老爸一直對岳洋板起張魯迅先生般的臉,因為堅信如果沒有他,我就不會死。我很想告訴老爸,每個人都會死,其實,我很高興,曾經遇見過他。

  嶽洋把一束粉紅色的康乃馨放在我的墓碑前,我終於明白他以前為什麼沒給女孩子送過花:他拿著鮮花的樣子,有種說不出來的彆扭。

  他就那麼默默地看著我,很久很久,像一隻憂傷的卡通猴子,他的手上戴著那串淡紫色的佛珠。舒穎姐姐告訴他那串佛珠的涵義時,他狠狠地咬著嘴唇。

  其實,他想說的,我都知道。變成靈魂之後,好處是可以四處遊蕩,壞處是誰也看不見我,即使我就在他們身邊,也只是一層薄薄的空氣。

  我看見他把手機裡的照片印出來,一張張貼在家裡的牆上,他竟然記得每一張的拍攝地點。都是我的照片,不同的場景,不同的角度。從前我們都不明白他為什麼喜歡給我拍照,現在想想,也許是天意註定,我們不能相守。

  我看見葉敏結婚前一天約他見面,那個精緻美麗的女孩問「你要去美國嗎」,他回答「對」,葉敏問「為什麼」,他說「去看看」,葉敏說「那不像你」,他說「是不像」。

  我看見他去辦手續,訂飛機票,目的地是洛杉磯。

  我看見他去為我買禮物。店員小姐拿出綴著十二顆碎鑽的戒指,問他買給誰,他說「給我老婆」。那一刻,我好想伸手試一試,可惜,我已經沒有手,我的手,變成了兩隻隱形的小翅膀。

  那一刻,我終於釋然。

  昨天晚上,我靜靜地躺在他身邊那個空出的位子,收音機裡放著「子夜漂流瓶」,那個曾給嶽洋打電話的男孩接了他的節目,很多人問「岳洋哥哥」怎麼了,男孩子回答「他很好」。

  嶽洋的眼淚滴落下來,我輕輕地為他去擦,但他以為那只是子夜的風。

  再世投生的過程頗為複雜,所有的靈魂排成長隊,每人發一個號碼,輪流在一個大大的本子裡查今後幾十年內的出生人口,填報志願。排在我前面是一個英俊的小帥哥,躊躇滿志想認謝霆鋒張柏芝做爹媽,可惜那個位子早被人占掉,正在鬱悶,我趁機說服他當二姐的兒子,我告訴他「她很捨得花錢,將來絕對把你寵壞」。

  我把那個本子從頭翻到尾,終於找到了那個名字。那上面寫,十年以後,嶽洋會有一個女兒。我毫不猶豫地填上了自己的號碼。小帥哥很驚訝「要等那麼久」,我對他笑笑,「沒關係」。

  那個和他生孩子的女人,我並不認識,但是,很久以後,我會叫她媽媽。

  「你像我,像是…一個改良版的我。」記得他那麼說過。

  很久以後,我會叫他爸爸。那時候,今生的一切,在我腦海裡煙消雲散。無論他用什麼眼光看著我,無論這個長著招風耳朵的小娃娃讓他想起什麼,我都只會心滿意足地躺在他的臂彎裡吃手指;等我長大,也許有天,他會給我說起一段水晶瓶和小魚兒的往事,而我,也許會想「哇,老爸那麼土」。

  不是都說,女兒,就是父親的前世冤家?這是生命奧秘而殘酷的一面。

  但是,有一點,我能確信,那時候,他再也不會離開我,他會很愛我,甚至比我愛他更多。有一天,我離開他,投入別人的懷抱,他會流淚,在臉上,或者心裡。

  為此,他要在人間等待十年,我要在天上等待十年。在那之前,他會去南加州,去看一看,南加州到底下不下雨,為了小安,去看一看。

  如果那個地方讓他感到似曾相識,那是因為,風裡有我的期待。

  再見,親愛的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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