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南加州從來不下雨 | 上頁 下頁
九十七


  「他對我說,葉曼,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麼缺心少肺。」

  我繼續望著她。葉曼顯然有些喝多了,話滔滔不絕。我有些尷尬地發現,那個名字依然在我的心裡翻江倒海,雖然臉上風平浪靜,像除夕夜清冷的空氣。

  「其實我很愛他,他卻覺得我缺心少肺,」她的嘴唇上浮起一絲淡淡的自嘲,定定地看了我一會,突然像是有些清醒過來,又吸一口煙,「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對了,」她轉過身來,「你為什麼甩掉嶽洋?」

  「我…甩掉他?」

  「他說你甩掉了他。」

  「是他甩掉了我。」我回答。

  「怎麼會?」她遞過來一個少見多怪的眼光。

  「男人拋棄女人的時候,一般都這麼說,那是一種風度,」我平靜地說,「等到哪一天他拋棄你,也會這麼說。」

  她站直身子,「他不會拋棄我,」停頓一會,用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盯著我,「因為他從來沒有接受我。」然後,懶洋洋地回過身,打開門,走了出去。走道盡頭,傳來一群青年男女鬼魅般的誇張叫聲,葉曼也對他們高聲用英文叫了一句。

  我轉過頭,鏡子裡面是自己蒼白的臉。出門前二姐叫我抹點腮紅,是對的,剛才給葉曼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張憔悴的臉。我感到莫名的懊悔和疲累。

  午夜的鐘聲響起,我們把很多瓶香檳一起打開,空氣裡彌漫著氣泡和酒香,我轉過身,對旁邊那位正在剝桔子的男同事說「我要走了」。

  他很紳士地送我到家門口,十分鐘後,我又跳上了另一輛計程車,口袋裡揣著一個小收音機。

  我坐在日夜超市的白凳子上,面前放著那個收音機和一袋亂七八糟的零食。這家裝修簡陋但著實堅韌不拔的超市,每次來,都是冷冷清清,讓人懷疑,它到底是否能撐得下去,這樣的想法反而能促使人多買些東西。我從玻璃窗裡看看對面電臺的七層大樓,裡面星星點點的有幾盞燈,其中一盞,應該是他的吧。

  從認識到分開,以為很長,其實才半年多。我沒有見過他的朋友,沒有見過他的家人,沒有去過他工作的地方。我默默地坐在冰涼的空氣裡嚼一顆很硬很酸的話梅。

  岳洋的節目其實並不那麼冷清,很多人找他去傾倒一年的黴運,有個前世積德的男人掛下電話前問,「嶽洋,今年你過得好不好?」

  他回答,「很不好。」這句話讓我嘴裡話梅的酸味一路飛升直到眼眶。

  我打開手機,撥響「子夜漂流瓶」的熱線號碼,聽到導播的聲音。我對他說,「我不想和主持人通話,但是,我希望他能放一支歌。」

  那支歌在電波里飄動的時候,我去買了一碗出前一丁,加了很多胡椒粉,放在眼前。岳洋的北京吉普從電臺大門裡開出來,轉個彎,朝街那頭飛馳而去。他沒有停下。於是我一個人吃完了那碗很辣的面。

  放「南加州從來不下雨」的時候,嶽洋什麼也沒說。我想,他該知道,那是我要聽的歌。也許他想不出該說什麼,就像我,即使他走進門來,站在眼前,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163)

  我坐上計程車回去,一路上閉著眼睛,昏昏沉沉,等司機說「到了」,我睜開眼睛,已經在二姐家樓下,她家裡的燈已經暗了。我付了錢,跳下車,走幾步,轉角的樹蔭下,停著一輛黑色的吉普車,車尾對著我,像一隻笨笨的大甲殼蟲。

  我在路燈光裡愣愣地站了一會,剛要出聲,大甲殼蟲的屁股上亮起紅燈,慢慢地爬起來,猛然加速。我突然清醒過來,拔腿就往前跑,一路追到社區門口,可是車子越開越快,越開越快。

  我轉過身,慢慢往回走,路燈光和暗影交替落在我身上,從上到下,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力氣。身邊的風裡,只剩下我自己重重的呼吸,一進一出,過濾著心裡無窮無盡的情緒,終於,抽絲剝繭一般,只剩下了一股股恨意。他為什麼永遠不肯多等一會?也許,導播告訴了他,點那首歌的人不想和他說話?現在,他是到哪裡去?會去找葉曼嗎?這些問題噬咬著我的心。

  他們說南加州從來不下雨,可是寶貝兒,難道沒有人告訴你,下起來就是傾盆雨…

  那一刻,我深深地恨起嶽洋,我恨他每一句又冰冷又溫柔的話,恨他傷人傷己時的冷酷無情,恨他臉龐上那一對圓溜溜的招風耳,恨他手指在我發間輕揉的感覺,我恨他問過我「你要不要上廁所」,我恨他曾經對我說過,五十年後我們會一同坐在星巴克打著瞌睡喝咖啡,喝著咖啡打瞌睡,我恨他那麼愛他的貓咪以至於我開始期望有一天他會同樣地愛我。我不知道他在說那些話的時候心裡都在想什麼。

  愛一個人到無可奈何,也許就轉化成恨;因為,私心裡,寧可去恨,也不願從此兩不相干。恨,好歹是一種感情,有傷兵檢閱自己流膿的傷口時那種幾乎帶著愛憐的情緒。

  有時我想,假如他晚生一天,就不再是水瓶座,是和我一樣的雙魚座。也許那不會有什麼分別,也許,有很多分別。

  新年,曾疏磊抱來一個半人高的洋娃娃,微笑著說,「送給你。」我說,「我早就不玩這個了。」他說,「可以重新開始玩。」

  一月,二月,時間小橋流水般慢慢過去。情人節那一天,我的辦公桌上頭一回出現了一大把紅玫瑰,稱著滿天星,是曾疏磊請花店送來的,卡上寫「小安節日好」,同時送來一個大大的筆筒型玻璃花瓶。

  我把玫瑰插在花瓶裡,放在桌子上,清香四溢,周圍坐的一圈都是男同事,十分醒目,不知怎麼的,反而讓我自己矜持起來,整整一個下午,都有些不自在,臉上總是熱熱的。

  晚上,曾疏磊帶我出去吃飯,在一家很高檔的餐廳。那天我們談了很多,吃到甜點, 他用餐巾紙疊了個紙飛機,說,「假如這個飛機掉進你杯子裡,就做我女朋友,好嗎?」

  我低下頭,眼角裡瞟到他手裡那個疊得端端正正的紙飛機。我知道,曾疏磊疊的紙飛機,總能准准地飛回來。

  沉默了一會,我慢慢伸出手去,蓋在了我的酒杯上。

  曾疏磊默默地望著我,他的眼光裡充滿了溫情。終於,我把手慢慢地移開。

  那個紙飛機落進了我的酒杯,浸滿了金黃色的液體。他把它拿出來,又疊了一隻,「假如這個飛機再落進你的杯子裡,明年就嫁給我。」

  我說,「你是開玩笑吧。」

  他說,「沒有。」

  我終於問「石頭哥哥,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地方」,他想了想,兩手交握,「我喜歡你剛才點菜時小心翼翼的樣子,又怕讓自己出洋相,又怕讓我多花錢,那就夠了。」

  嶽洋再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很驚訝。公司樓下的接待小姐告訴我有人找,沒想到竟然是他。他安靜地坐在大樓底層接待室的沙發上,穿著那件米白色的Nautica,襯衣上的木頭扣子又掉了一顆,粗針大線地縫著,看見我,站起身來。那一天,是他的生日。

  他看上去瘦了一點,顯得有點嚴肅。他對我笑了笑,問,「晚上有空嗎?」

  我愣了一下,問,「你沒去西藏嗎?」

  他搖搖頭,再問,「晚上有空嗎?我想請你吃飯。」

  (164)

  說完,嶽洋安靜地看著我,眼睛裡有種我不熟悉的神情,過一會,他輕輕地說,「我們一起過生日吧。」

  熱愛八卦的總台小姐從電腦螢幕後面抬起頭來看著我微笑,我的臉上一陣發熱,大門外的冷風吹進來,涼下去一些,卻立刻更熱起來。

  我舔舔嘴唇,玻璃牆外面,紅塵萬丈裡,面目模糊的男男女女正在奔忙;裡面,我曾經深愛的人正凝視著我。

  他的眼神有孩子般坦率和固執,即使我並不明白那裡面都是些什麼,卻依然深深刺到心裡。

  我轉回頭來,看著他,「葉曼沒空嗎?」

  他像是沒聽到那個問題,反而問,「你有空嗎?」

  我把眼光移開,說,「我約了人。」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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