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南加州從來不下雨 | 上頁 下頁
七十五


  「我?」他抬起眉毛,神情有些詫異,「酷?」

  「你剛才講的,可以拍一部悲劇大片,可是你說得臉不變色心不跳。」我說。

  他抬起頭,把兩手交疊起來,托住下巴,又習慣性地伸手去鼻樑上推一推,儒雅清秀的臉上現出一絲疲倦,「我已經難受過了。」

  「六十六分鑽石,八星八箭,他說他女朋友夢想一克拉的訂婚戒,後來要買房子,要裝修,就買了個小一點的,他心裡還一直覺得對不起她。」曾疏磊歎了口氣。

  氣氛有些凝重下來,我們默默地把冷面分到各自的碗裡。火鍋上來,我告訴他,舒穎姐姐,就是我大哥的「遺孀」,現在有了一個追求者,也就是樂瑤雜誌社的質檢總監孫康,「已經拒絕過幾次了,他還是不死心,每週幾個電話。」我們到底還是想方設法安排舒穎和孫康見了次面,下場和以往很多次一樣,可不知為什麼,孫康聽說舒穎姐姐堅壁清野的原因之後,反而像吃了槍藥一樣勇氣十足地往上沖,讓樂瑤也刮目相看。

  「我以前的女朋友快生孩子了。」曾疏磊說。

  「你怎麼知道?」

  「她博客裡說的。」

  「你看她的博客?」

  「偶爾在網上找到的。」他從火鍋裡撈起一片肉,把它浸到蘋果醋裡。

  「然後呢?」

  「然後沒什麼,」他把肉送進嘴裡,「以後我不會再去看了。她在那篇博客裡還說,和老公吵架了,吵得很不開心。我一看見,馬上就把電腦關上了。」

  「你是怕自己再想入非非?」

  「我不知道,」他抿起嘴唇,「她現在不要說和老公吵架,就是和老公打架,也不關我的事了,不過,我有點奇怪,那個男人,為什麼從別人手裡搶到她,還要跟她吵。」

  好幾杯滾熱的清酒之後,我問他,「2010年的平安夜,你想和誰一起過?」

  他的臉微微泛紅,想了一會,反問我,「你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攤開手,很誠實地說。

  「你覺得愛情是什麼?」我問他。

  「是兩個人在一起,能開心,不要吵架,」他回答,「我沒什麼別的奢求。」

  吃完飯,曾疏磊送我回家,在大樓門洞口,我下了車,對他揮揮手,說再見。抬起頭來,對面的花台邊,一高一低,坐著一個男人和一隻貓咪,遠遠看去,男人和貓咪,臉上好像掛著一樣的表情。

  我站在門口,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過一會兒,對他笑了笑。

  岳洋把曲起的一條腿放下,瑪當娜心有靈犀似地翻了一個身,回過圓溜溜的腦袋,神情居然有幾分嬌媚。

  「你怎麼在這兒?」

  「跟你們家鄰居約好了,再讓她和『薩克雷』試一下。」他朝瑪當娜努了努嘴。

  「哦。」我點了點頭,剛才第一眼看見他時的驟然欣喜慢慢消散開去,化進了夜風裡。原來,他並不是在等我,但也並沒有變成失望,不知為什麼,看見他和那只傻乎乎的母貓,我的心頭有一股暖洋洋的感覺,仿佛結起的冰在開始融化,看不見,它的邊緣卻在悄悄滴水,癢絲絲的,撓得人想微笑。

  「他們呢?」

  「在給『薩克雷』洗澡,」他抬頭看看我,「希望這樣它身上不會有其它母貓的味道,瑪當娜就不會那麼抗拒了。」

  「會有用嗎?」我問。

  「上回你說的,」他輕輕地笑了笑,露出一排牙齒,「忘了嗎?」

  「我說著玩的。」我也笑起來。

  「薩克雷的老爸說,這次以後,就打算給它做手術,因為它實在太喜歡發情,把家里弄得一團糟。」這下,我們情不自禁地一起笑起來。如果成功的話,瑪當娜是薩克雷最後一隻母貓,而薩克雷是瑪當娜的第一隻公貓,這就是那傳說中的,現代社會最最理想的,人們夢寐以求的「我的最初是你的最終」?

  瑪當娜像是感覺到我們在嘲笑她,「喵」地一聲跳下臺階,腦袋在嶽洋的腳上蹭著。

  「同事嗎?」他低頭撫摸瑪當娜的腦袋,卻不輕不響地問了這一句。

  「不是。」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

  「我的青梅竹馬,」我補充一句,「他叫曾疏磊。」

  他點點頭,不再說話。

  我把曾疏磊講給我的那個悲情故事告訴他,「好不容易有了戒指,人卻死了。」

  他搖搖頭,然後問,「他們真的愛了十幾年嗎?」

  「馬拉松,」我點點頭,「現在一個選手倒下了。那個女孩子把戒指退掉,把錢全都還給了男人的父母,他們罵她,說她是白虎星。」

  我們沉默良久。

  「也許他們應該早點結婚,」過一會,嶽洋說,「那麼長時間。」

  「也許命裡註定他們不會在一起,」我說,「那麼長時間,是因為老天爺下不了決心。」

  我轉頭看著他,他也看著我。無邊的夜色裡,風把我們的話吹到上天,一種久違的感覺慢慢地把我包圍住 --- 有些地方,我們很相像。並不一定是好的,但我們相像。像得有點心酸,有點無奈。

  今天的儀式進行得頗為漫長,有了上回的經驗,薩克雷不再那麼牛氣哄哄,瑪當娜也溫順體貼一些,從亦步亦趨到眉來眼去再到半推半就,做派恍如八十年代的言情老電影。

  當薩克雷終於欲火中燒忍無可忍急不可耐地竄起來,蹦到瑪當娜背上,像席絹小說裡男人那樣對著心愛女人的脖子一陣鋪天蓋地地亂啃,我們四個人不由自主在瑪當娜的帶領下叫了起來。小薩的爹地最為投入地舉著相機,精神抖擻地搶拍,仿佛成功堵截當紅明星緋聞的狗仔隊。

  「等會到我家去吧。」瑪當娜顯然還沉浸在「第一次」的幸福餘韻中,嶽洋碰碰我的手,在我耳邊說,他的小指輕輕地勾到我的手指,有點癢,我抬起頭,他的眼神溫柔地罩著我。我點點頭。

  與上次去他家的最大改變是,客廳裡現代音響前面的桌子上多了一個暗沉沉的大木盒子,盒面雕花,頂個大喇叭。

  「在一家古舊商店買的,」他簡單地說,「和我小時候家裡那個很像。」

  他轉身去房間,過一會,手裡拿著一張大大的黑膠碟走出來。

  (120)

  我們一起坐在地板上聽「南加州從來不下雨」。隨著唱針輕輕旋動,那個大盒子裡魔法一樣地飛出聲音,Albert Hammond的歌聲仿佛被囚禁許多年後又長了翅膀在空氣裡翱翔,和著細細的微塵翩翩起舞。

  「開始學英語後,我就馬上找來這首歌的歌詞,一個個翻字典,想弄清楚它到底在唱什麼。」嶽洋說。

  「我也是的。」我說。窗外,黃昏裡,蛋青色的天空,連著大地的交界處,湧起一抹抹紫紅色的暈,像被下麵的萬丈塵囂狠揍了幾拳,留下的淤血。

  「你家以前那台唱機呢?」

  「扔了,」他撥弄著手裡黑膠碟的大紙套,「我媽走的時候,很多東西都扔掉了…前天在那家店裡看見這台機器,我心裡還想,說不定這就是我家從前的那一台,就這樣把它買回來了,」他抬起頭,「我姨媽告訴我,我媽下個月要回來探親。」

  我抬頭看看他。

  他低下頭,繼續說,「我跟她說,不關我的事。下個月,我打算放假兩星期。」

  我望望嶽洋,沒有說話。Albert Hammond繼續唱著「好像南加州從來不下雨,好像我常聽到類似的說法……」,他問,「如果你父母現在突然冒出來,你會怎麼辦?」

  「我會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把我的左手和他的左手並排放在一起。

  「你想去哪裡?」過一會,我問他。

  「隨便哪裡,」他望望窗外,皺起眉頭,「這次也許去東北,我還沒去過東北。你去過嗎?」他轉過頭來。

  我搖搖頭。

  他垂下眼睛,輕聲說,「我不在的時候,替我照顧瑪當娜,好嗎?」 沉默了一會,補上一句,「我去的地方,條件都不大好,不太適合女孩子去。」

  我凝視著他,慢慢地把手從信封上他的手旁邊移開。他的神色沒有變化,但我知道他能感覺到我在看他。

  「你真的不打算見你媽?」我問。

  他點點頭,「你不要勸我。」

  「我沒打算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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