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南加州從來不下雨 >


  二姐眼睛盯著前面的路牌,嘴角給了我一個微笑,表示同意。

  過一會兒,她突然說,「你注意到沒有,今天童子捷手上沒有戴戒指。」

  我看看她。

  不愧是二姐,觀察男人永遠比女人仔細,一眼見分曉,時差都影響不了。

  剛才的彙報裡忘了告訴老媽,小陽和子捷在鬧彆扭,要不是老爸帶頭,大姐幾乎不願坐他的車;小天已經二十九了,仍然沒有結婚的影子;老爸自己今年又沒評上正教授,這回實在是他老人家不爭氣,日語考試差兩分沒及格;而小安,也就是我,最慘,吹了第二個男朋友,丟了第二份工作,是全家人雪上的那一層霜。

  我叫高臨安,大姐叫高洛陽,二姐叫高應天,去世的大哥叫高長安,大家稱呼他「大安」 ,稱呼我「小安」。這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全拜教歷史的老爸所賜。

  老爸教書三十多載,一度年少翩翩,被學生公認為 「文史哲四大才子」排名第二,幾乎每屆都有女學生暗戀他,而且不止一個。最後,老爸蟾宮折桂,擊敗無數競爭對手娶到老媽 -- 曾經的中文系系花,傳說現在那位蟾蜍臉的副校長當年便是老爸手下敗將。可惜,那大概是老爸最大也是最後一次輝煌,之後,無論搞研究報專案還是評職稱都阻力重重,「才子」 的虛名一點忙也幫不上,眼看很多小字輩後來居上,老爸依然還是副教授,弄得他帶的研究生都心灰意冷,覺得自己明珠暗投跟錯了導師。

  方才,飯桌上,老爸對著筷子頭上的花生米端詳半天,很嚴肅地表態明年一定要拿下職稱,語出驚人「人生能有幾回搏」,二姐脫口而出「都…」看見老爸的神色,又咽了回去,我知道她想說「都這個年紀了還搏什麼搏」。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老爸這個人,平時隨隨便便,古板起來,也能古板得固若金湯。

  高教授的課很有特色,尤其每學期第一堂,無論酷暑或寒冬,老爸必穿上筆挺的中山裝,鈕子一顆不漏扣到脖子底下,多大的教室都拒絕使用麥克風,單田芳式的嗓音,開頭一句定然「觀今宜鑒古」,然後從三皇五帝開始,講評書一般聲情並茂把上下五千年歷朝歷代的大事播講一遍,等他最後一句語重心長的「同學們,記住,記住了,無古不成今」,然後一轉身,黑板上「啪啪啪啪」 ,電視劇片頭般草書四個大字「鑒古成今」,還是從右往左寫,待他落下最後一筆,下課鈴譁然響起,不早一秒,不晚一秒。老爸這一招常常整得學生們熱血沸騰、集體鼓掌--儘管他們往往不出兩個星期就在課堂上偷偷背起英文單詞來,以致於後來學校決定把四十五分鐘的課調到五十分鐘,老爸比學生更不爽,因為那給他控制時間帶來了難度。

  這回老爸的確像是受了很大打擊,上週末我回家,他對著客廳的全家福發呆,過一會兒,冷不丁冒出一句「老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然後轉過頭來,眼圈微紅,問我,「小安,要不要幫你找找看…你的父母?」

  我愣了好一會,搖搖頭。

  「沒關係的,我有個學生在公安局…你也大了…」

  我又搖搖頭。

  「爸爸還有你姐姐們呢。」

  我又搖搖頭,說,「不要。我們又沒搬過家,他們想找我,比我去找他們,容易多了。所以我不會去找他們的。」

  老爸看了我很久,慢慢伸出手,在我腦袋上摸了摸,眼圈更紅了。或許,職稱上的屢屢挫折使他開始質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把這個爹給當下去。

  我是個撿來的孩子--貨真價實撿來的。幾個月大的時候,我被放在一個提籃裡,擺在這一家門口。

  十二歲那年,對門總務處的張伯伯搬家時,我們給他們餞行,張伯伯喝多幾杯,在張伯母罵他「老不死」 之前說出我本來是被人放在他家門口,後來他再把籃子挪到我家門口,按響門鈴的。他說「你們是教授家庭,條件比我們好」。

  知道身世後,小安來了一次離家出走。我砸掉儲蓄罐,拿出了裡面的七十六塊五毛,又到二姐抽屜裡偷了三百塊錢,鄭重其事地打了個大大的包帶上換洗衣服和生活用品。可惜出門兜了一圈後才發現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於是,二姐找到我時,我正在她曾偷偷帶我去過的一家娛樂場遊戲廳裡怪獸模樣的電動遊戲機前和外星人搏鬥。

  二姐說了好多話,我都不理她,只是一個個把硬幣朝怪獸肚子裡塞,殺得外星人屍橫遍野。終於她的忍耐到了極限,沖我吼起來「高臨安,我們家哪裡讓你瞧不上了?! 」

  我也對她吼起來,「高應天,我算是明白你為什麼老看我不順眼了! 」

  二姐驚訝地看了我一會,咬著嘴唇,輕輕地說,「那是因為我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妹妹,否則,連看也不會看你一眼。」

  然後,不知怎麼的,我撲到二姐懷裡哇哇大哭起來,哭個沒完沒了。後來她用那三百塊錢請我吃了肯德基、香蕉船霜淇淋,還請我去看電影,好得空前絕後。

  那天,在我心裡最惶惑的時候,遊戲廳裡翻來覆去播著一首英文歌,很好聽,雖然我一句都沒聽懂。那個旋律,幾年後又在電臺聽見,一下便認了出來。那首比我大十歲的歌叫「南加州從來不下雨」,Albert Hammond 唱的,歌裡唱「他們說南加州從來不下雨,可是寶貝兒,沒人告訴過你嗎,要下起來可就是傾盆雨」。

  走出電影院,我停住腳步,對二姐說,「不要告訴他們你是在遊戲廳裡找到我的,否則我就告訴他們是你帶我去的。」

  二姐笑了,「我又不是傻瓜,」 然後她問我,「如果剛才我沒找到你呢?」

  「我就一直待在那兒。」

  「錢花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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