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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於是同楊晨一起把「一聽就會」的歌一首首地唱來。我哪有一聽就會的才能,所以唱的是落花流水,七扭八歪,偶爾一句同原曲合了拍激動得恨不能全世界的人都聽到。我終於理解了那些對著麥克扯著嗓子喊叫的人,折磨別人就是為自己減負。怪不得康得要費那麼大的勁兒宣揚人性本惡呢。

  好在楊晨的歌技同我不分伯仲,雙方旗鼓相當不必不好意思。就好比兩個舞盲在跳舞,對方的姿態就是鏡中的自己,誰會嘲笑自己呢?索性放開嗓子唱好了!從《鐵了心的愛你》唱到《無出息的漢子》,從《春天花會開》唱到《桔子紅了》,唱得熱氣騰騰,直似要跟人拼命一般。我先前曾說「重點不在歌,在嗓子」,此句話美則美矣,了則未了。應改成「重點不在嗓子,在力氣」才盡善。

  唱累了,喊不動了,我住了嘴。楊晨把音響調小,細細地唱起了劉德華的《愛你一萬年》,唱得婉轉柔滑,錯落有致。我驚奇得瞪大了眼睛———原來剛才的亂喊亂叫都是故意的,只是為了讓我無所顧忌地發洩。體內的荷爾蒙直線上升,那一刻我的心裡沒有了苦痛,有的只是怕見人的歡欣。

  可惜沒有酒。人類的錯誤大都是酒後做成的。當然酒醒時也會痛心疾首驚呼:酒真誤事也!如今沒有酒精的刺激想裝瘋都難。屋內燈光昏暗不宜於眉目傳情;而足夠大的空間又不會使我們有碰撞的可能,所以我擱在長椅上的玉手楊晨從來都沒有碰過———哪怕是不故意的。

  盧梭在《懺悔錄》裡為自己曾起念於一女子而不甚惶恐,覺得大大的不該。在我看來他就是在作秀罷了,藉以為自己表白。我不懺悔,這世上有多少人不只是想而是做了不該做的事,還是把懺悔留於他們罷。

  二十六

  電話屏上顯示著五個未接電話,都是尤忌打的。在昨天之前我會為漏接他的電話而深感自責,可如今我只感到人性的卑劣。打個比方,如果尤忌從此不再理我,我只能恨他負心(至少他是有心的),甚至於會自我檢討。可是他怎麼能用摟著別人的手再一個又一個地撥我的電話號碼,好像挺想念我似的,人怎麼可以這樣虛偽?再面對我的時候他不會覺得心慌麼?《馬克白》裡馬克白在做壞事時惶惶不可終日,我敢於面對這樣的壞人;可是如果一個惡人昂首挺胸大搖大擺地在路上逍遙,人們怕是會躲得遠遠地吧,因為不敢確定他還算不算做人。

  我不敢面對尤忌,怕得要命。

  與尤忌再見面時已是三天之後,在我家裡。隔了這麼長時間該生的氣也該消了,該圓的謊也該圓了。文明人嘛,總要給彼此留個面子。之所以把地點定在我家是因為萬一口角不合滾蛋的至少不是我。

  我與尤忌對立著,誰也不先開口,仿佛先開口之人便算認輸。

  尤忌一副氣休休的樣子,比真生氣還像三分。暗想可能是東窗事發,轉念一想萬一是自己誤猜的呢,豈不是自毀前程?遂道:「芳齡,你到底怎麼了?有話直說啊!」

  我皮笑肉不笑地道:「正是呢,有話不妨直說。」

  我用問話作答,尤忌無計可施便使用懷柔政策,伸手來抱我。我跳著躲開,體內的怨氣被勾起無限哀怨地道:「別用那只抱過別人的手來抱我!我嫌髒!」

  尤忌見無從抵賴破釜沉舟道:「我和她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你和她沒什麼所以騙我說加班去和她約會;你和她沒什麼所以抱著在大街上散步。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還真以為你愛我咧!一切都是騙我的,一切!」我悲痛欲絕,只差一柄短劍自刎以洩憤。尤三姐殉情後柳湘蓮出家為其守節;我要是死了尤忌怕是要拍手稱快吧。「我們不是有約在先麼?我曾多麼的信任你啊!」

  尤忌道:「我承認說加班的那一刻我是欺騙了你,可是我和她真的沒什麼,什麼都沒做。」

  他所說的做大概指做愛。在他的觀念中兩個沒上床的人就不算偷情,我反倒成了無理取鬧,「你的意思是你們很正常?」

  「我的意思是我並不喜歡她。真的,我喜歡你。」

  「那你為什麼同她約會?」

  「是因為———好奇。我還沒見過如此大膽的女孩子,主動約男人,主動依偎在男人懷裡,主動想開房———可是,我們並沒有做。」

  我惡毒地笑道:「不是因為無法勃起吧?」

  尤忌竄到門前要摔門而去,似乎無法忍受我的粗俗。我心裡默默地道:「Farewell,我的愛。」

  緩緩地尤忌回過頭來:「芳齡,我只是好奇,你不能原諒我麼?」

  我冷笑。好奇當然不是壞事,只可惜你即非推動人類發展的科學家又非眯著小眼看世界的幼童,況且用好奇來解釋穢不可言的偷情,文字若是有知也要投河以示清白了。遂再接再道:「這種理由爛得不能再爛。你又不是頑童,還是另造藉口吧!」我說這話的語調生冷中透著嘲弄,殺傷力絕對一流。面部也不甘示弱竭力與聲音同步。

  可是尤忌沒有耐心再回過頭來看我的傑作,「砰」的一聲摔門而去。許是力氣用得太大,門邊的牆皮似是要脫落下來。我痛得捂住了嘴巴不讓聲音溜進人世。

  才發現自己的如意算盤又落了空。尤忌可以摔門以洩憤而我就不能。這也許就是男女交往的真諦吧:吃虧的總是女人。

  二十七

  如果說左拉的那句「有所憎惡是神聖的事情」成立的話,那麼我就快變成聖女了。是的,我憎惡一切的醜陋,虛假的笑,陰溝裡的情。然而我畢竟成不了聖女,聽說她們都是處子之身。

  張愛玲是個寫男女戀愛的高手,而自己的戀愛卻一蹋糊塗。每每看到胡蘭成與一個又一個女子偷歡的段落總忍不住為張愛玲氣苦,也恨她一路追著,勸著,求著,聲音都啞了,卻不放手。張愛玲又何嘗不是一個明白人呢?她也懂得「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的悲愴,然而寫得出卻做不到,所以忙不迭地把剛到手的三十萬稿酬寄給胡蘭成好讓他有資本繼續同別的女人私諧歡好。胡蘭成自有他的小聰明,他可以抱著張愛玲無限悲痛地說我與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戀,與別人是俗世中的塵戀。多麼感人的畫面!當然如果張愛玲揮手給他一巴掌畫面就更感人了。仙戀固然好,遺憾的是世間沒有不食煙火的女子。

  原來再清高的女子也會被一個男子作踐的污垢滿身。

  可是仍然沒有一個女人真的想做聖女。林黛玉的「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濁陷渠溝」,那是迫不得已。寶玉一揮手還不忙不迭地跟了去。我不後悔失去貞潔,後悔的是尤忌不讓我從一而終。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有一個男子不因此而嫌棄我,真心地愛上我,這樣的戀情可能是幸福的,但絕對不是完美的。

  尤忌走了多長時間了?我計算不出,只知道他摔門的聲音依然在耳邊作響。因為是鐵門。

  我仔細回憶了一遍與尤忌的對答,絲毫無悔意,覺得自己的不卑不亢為女人爭足了氣。人有不為而後可以有為,更何況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刹時間胸中豪氣頓生,秋瑾的《滿江紅》不禁從口中滾滾而出:「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熟。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末路當磨折。莽紅塵,何處尋知音?青衫濕!」吟罷,身形也增大了好幾倍以供天下人瞻仰。

  然而隨著夜色的加深豪氣漸漸散去,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閃身而出:尤忌每天就寢前都會打給我電話,那麼今天還會麼?按照常理,經過如此的巨變,再想著人家的電話就太沒意思了;可是啊可是,他也曾說過:「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給你打電話,因為我知道沒有它你睡不著覺。」或許念在人道主義的份兒上他會打一個慰安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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