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粒兒老師(64)_沙蕙

六十四

　　傍晚的時候，鐘小漁到宜林接米粒兒下班，頭一天他們約好了一起去參加「N大科技」組織的聖誕聚餐會，米粒兒看著他清秀英俊的面龐，興致勃勃熱情洋溢的表情，準備好了的話終於沒說出口。

　　N大科技的聚餐會熱鬧隆重，是那種珠光寶氣燈火輝煌的盛大PARTY，米粒兒匆匆忙忙跟著小漁兒從學校的辦公室趕來，一身略嫌樸素的羽絨服和牛仔褲，裡面一件紅色馬海毛毛衣，落在那群衣著光鮮打扮入時的公司女白領中間，多少顯得有幾分寒酸。

　　不過小漁兒似乎絲毫沒注意到，相反，他帶著她到處去顯擺，在公司同事面前招搖過市，碰見誰就向誰介紹，這是我女朋友，好像生怕誰看不見。

　　聚餐結束後，米粒兒和小漁兒來到西城那座有名的教堂，參加平安夜的禮拜活動。事實上，在高中時代，他們幾個同學就常去那間教堂，沒有人信教，除了好奇之外，他們都喜歡那祥和肅穆的氛圍，坐在油漆剝落的木椅子上，聆聽風琴的聲音和唱詩班的歌聲，是他們少年時代帶有神秘色彩的回憶。

　　但是到了教堂，米粒兒的好心情突然蕩然無存了，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吳非。高中時代的每一個平安夜，她都是和杜兜兒，小漁兒，還有吳非一起渡過的，她看著那座熟悉的充滿了異國情調的建築，陷入了對吳非無盡的思念中；當蠟燭燃起，歌聲響起的時候，她的眼淚更無法抑制地流下來，燭光中，每一個晃動的人影都酷似吳非，這種無處不在的幻象幾乎使她感到絕望。

　　不過小漁兒似乎情緒高漲，離開教堂往N大校園走的路上，他還在一直不停地跟米粒兒講他對未來的美好設想。他說他要努力工作，奮鬥，積累驕人的業績，賺錢，升職，要做到公司的管理層，將來還要出來創業，開一家自己的公司。

　　米粒兒低著頭聽他興奮地描述那副圖景，自己卻怎麼也興奮不起來。吳非呢？吳非呢？她心裡始終念著那個名字。

　　她想要問他吳非的事兒，可話一出口又變成了，為什麼一定要去做銷售？為什麼不回去搞研究？為什麼不能踏踏實實地做學問，非要掙錢？米粒兒帶點偏執地問，她覺得自己不是在問問題，而是在挑釁。

　　「為什麼你老有那麼多為什麼，米粒兒，為什麼你永遠不能設身處地替我想想？為什麼你永遠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小漁兒停下來，看著米粒兒，如米粒兒所願，他被激怒了，忍耐終於到了極限，米粒兒看著他，絕望地，帶著說不出的淒涼。

　　她想起吳非的那封信，想起她讓她好好照顧小漁兒，好好體諒小漁兒。

　　「如果你設身處地地替他想，就不難理解他。他父母剛從外地回來，一輩子搞地質的，沒什麼積蓄。他是獨子，註定要負擔父母的生活。他姐姐找了個有錢人，那個外地男孩，混在北京，各方面都比他優越，這優越感讓他受傷害，他從小就敏感，自尊心強：憑什麼我們北京人的錢讓他們賺去了呢？他其實是想通過賺錢體現他的價值，這是人之常情，一個金錢至上的社會裡，男孩不想賺錢是不現實的，在實現理想之前，他首先需要的是生存。」

　　吳非的分析，永遠都冷靜清醒，條理分明，邏輯準確，不容置疑。

　　米粒兒想著那封信，看著面前的小漁兒，心裡撕裂一樣地疼，為自己，為他，也為她的好姐妹。

　　然後小漁兒說了一句話，他在生氣，他口不擇言地說了那句話，那句話是一根利劍，刺進米粒兒的心窩。小漁兒說過之後就感到後悔莫及。

　　為什麼你不是吳非？米粒兒，為什麼你不能像吳非？

　　米粒兒正在微笑，強作鎮定地笑著，聽見這句話她的臉陰沉下來，那個一直盤旋在心裡的問題，終於想都沒想脫口而出：「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吳非的事兒？」寂靜的夜晚，寂靜的柏油路上，米粒兒的問話冰冷而突兀。

　　小漁兒終於明白她整晚神情恍惚的原因了，他也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

　　就這樣沉默著，兩個人走進N大校園，穿過草坪、圖書館、翠湖，又到了他們初次約會的小山坡下。米粒兒站在昏暗的路燈下突然哭了，她把頭靠在小漁兒肩膀上，軟弱無力地靠著，她哭得那麼傷心，整個人都在不自覺地抖動，像受了驚嚇的孩子。

　　小漁兒扶著她，心裡忽然感到恐懼，他知道她心裡在想些什麼，他知道她將告訴他什麼，他越想越害怕，這個時候，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一次失去她。

　　他等著米粒兒安靜下來，替她找個乾淨的石頭坐下：

　　「別孩子氣，吳非離開，不僅為了你，也為了她自己。」

　　「她太瞭解你，也太愛惜你，在我們眼裡，你還是個需要人保護的小孩兒。」

　　「其實仔細想想，杜兜兒告訴你，也許是對的，畢竟我們要長大，要自己面對問題自己解決問題，回避只能讓問題變得複雜。」

　　「我們也許都需要一點兒時間，冷靜下來……」

　　小漁兒的話對米粒兒來說有點兒難懂，他坐在她身邊，米粒兒忽然感覺到陌生，他不再是她認識的小漁兒了，那個兒童時代調皮搗蛋少年時代成熟穩重的小漁兒，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給她送雨傘的男孩子，對她來說，他是一個新的人，他的思想他的生活，他的曾經觸手可及的愛情，忽然都變得模糊而遙遠了。

　　那天以後，米粒兒選擇了逃避，惟一的去處就是宜林校園，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把那兒當作她精神的歸宿。她相信只要自己全身心地回到宜林，那個城市深處鳥語花香的世外桃源般的校園，回到她的學生們中間，用那些無憂無慮的青春覆蓋住自己，她就會感到輕鬆和舒展，她決定暫時不去想任何問題，她的前途她的愛情她的友誼，而小漁兒，從那天晚上以後，像節日的煙火一樣消失在空氣中，沒有消息。

　　杜兜兒說，他被公司派到海南去了。

　　「你們都需要一點兒時間，靜一靜。」她說。

　　期末考試終於結束，所有人都如釋重負。

　　考試結果令米粒兒欣喜若狂，她和六班的孩子們贏得了第一場戰役的勝利。他們在全年級七個班的排名中名列第二，僅次於一班實驗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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