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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故意要把生物鐘打亂,但是在淩晨三點前,入睡對我來說太過奢侈,我實在無能為力。為了讓自己作息正常,常常我九點鐘不到就熄了燈,躺在床上,瞪著眼睛,或者閉著眼睛,在黑暗中等待睡眠的來臨。慢慢的,等得心煩意亂,用手拼命地抓頭髮,覺得發根處奇癢無比,拼命地抓,抓到手心汗濕,頭發汗濕,濕濕地粘了一把頭髮,指甲縫裡都滲進了血跡。然後,窗外的鳥兒開始鳴叫,清晨薄薄的霧靄漸漸呈現時,我的眼皮開始沉重,我欣慰地知道,我終於將進入睡眠,而且,大半時候會一覺都安穩,沒有夢的記憶,很厚重而又乾淨的睡眠狀態。

  而白天,回憶不時在某個無知覺的瞬間跳出來,心悸,煩躁,內疚,自責。不乾淨的往事太多了。比如,爺爺去世前一個月,我嫌棄他的虛弱。比如,兇暴地沖爸爸嚷說他生了我,就是犯罪的開始。

  我試圖告訴自己,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切都是我的想像。我對自己說,只要你活著,就仍然在想像,把記憶演繹成一個自己都不敢相認的故事。我對許多人說,等我老了再回憶的時候,哪怕一生的細節都清晰無比,也不過是一場供自己把玩觀賞的戲劇。

  但即使如此,我長時間的陷入回憶,就會把自己折磨得頭痛欲裂。我是虛偽的。我不願意承認真實的自己。這是我痛苦的根源和真相。羅羅說,只要通過自己,就可以通行天下。我信他的話。可是,我不信自己,也無法通過自己。照著鏡子,看著裡面那個膚色黯淡、神情憔悴的人,我都不敢相信。我瘋狂而又焦慮,我想砸爛我所有能看見的鏡子,從此不再面對自己真實的臉。

  高考一結束,我就踏上了列車。上車前,同學把她的表哥汪海介紹給我,她說,汪海是這趟列車的列車員,在路途上可以照顧我。

  這趟列車要開兩天兩夜才能到烏魯木齊的小姨家。父母在考試前就答應我,考完試可以到小姨家去玩。他們通知了小姨我的車次和到達時間。因為是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他們最不放心的就是一路上這段真空時間。他們見到汪海時,忍不住滿嘴客氣話,希望他能照顧好我。

  汪海長得真英俊。我初看他時就這麼想。不過,父母同學都在場,我裝出一臉無動於衷的神氣看著他,目光裡甚至有些挑釁。我真討厭他們老指望有人照顧我,還差一個月我就十八歲了,當然有判斷力,也有照顧自己的能力。

  現在回憶起來,當時的心情,已經不是那麼分明了。我從小就不自信,那時的我當然也同樣如此。因而多半我的態度傾向於沉默,不喜歡笑,只有不得不笑的時候,才會應付地綻出個非常刻意而且生動的笑容。許多人說,我的笑容非常生動,好看,天真。我就此推斷出來,哪怕我的笑容只是裝出來的,旁觀的人也不知道。所以,有時我覺得偽裝也沒有那麼難。

  上車後,一直坐在視窗看風景。無非是綠色的樹和田野,淡銀色的湖泊,深灰色的土地和下田勞動的人。但是,坐在急急奔忙的列車上,也無法靜心閱讀,惟一的選擇就是看風景,等待列車從一個城市奔向另一個城市,看沿途的自然風貌漸漸變化,不知不覺時間就流淌過去了。

  汪海先後來過兩次。一次是幫我倒了杯茶水叫我喝。還有一次沒什麼事,只是過來看看,停留了五分鐘左右,他拎著一串碩大的鑰匙,鑰匙在手中嘩嘩的響。他無聊地四下看看,跟我的上鋪說了幾句話,然後叫我小心車窗外,車停時千萬不要打開車窗,包也不要掛在視窗,會有當地農民搶奪乘客的財務。他慢條斯理說話的時候,我就不停地點頭,希望他趕快走,更好的是坐下來陪我看窗外。他總這樣居高臨下地望著我,說話的語氣也居高臨下,好像我是個小孩子,真讓人難受。

  他不過是個比我大幾歲的男生,長得很英俊,膚色有些黑,單眼皮,神情冷淡,嘴唇厚厚的,很性感。沒想到那長相平平的同學,竟然有個如此出眾的表哥。

  晚上九點多鐘,車窗外早已經是黑暗一片。車廂內通明,把窗外的風光都隔絕在了黑暗之中。

  汪海:這般女子,這般生活(2)

  我隨手拿起本小說看,早已經忘記是什麼小說了,大概不是亦舒就是郭良蕙,她們的書輕鬆,合適在旅途中閱讀。看著看著,燈光就漸漸暗了,上鋪的男人坐在我對面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亮出了他那張巨大無比的嘴和鬆軟暗紅的舌頭,他的牙縫間有灰暗的斑紋,仿佛是煙垢,或者不是,是茶垢?我分不清楚。我從他的呼氣中聞到了晚餐的獅子頭和青菜味道。

  我放下書,趿著鞋子走到過道上,正好看見汪海從另一節車廂走過來,神情有些疲憊,他無精打采地看看我,笑了起來,眼睛裡有了些光彩,怎麼,還沒睡?

  嗯。沒睡呢。我笑笑。帥氣的男孩神色不好,讓人憐惜。班上有個男生追求我,很黑很胖,眼睛又大又亮,但疲乏、憤怒時的樣子很惹人討厭,臉都扭曲得看不出來形狀,像一堆擱在案板上的肉,他熱愛運動,渾身總是一股洗不乾淨的汗味和餿味,體育課後脫了鞋子,腳臭味兒能彌漫整個教室,黃色的尼龍襪上不但有陳舊的污穢,還有兩個以上大大的破洞,就像腳後跟長了一雙天真的眼睛。

  我喜歡漂亮的人。孫傑很好看,膚色和氣息都淡淡的,微笑也總是淡淡的。我就喜歡他。我的書裡還夾著他一封信,高考前寫的,談了他選學校時的猶豫,還有對我的祝福。最讓我神往的是,他在後面補充了一句,他說,終於快盼到這一天了。考試後,我去找你,有很多話要對你講。

  汪海沿著搖擺的列車走了。他白色的制服上沾了一大塊汙跡,整個人包括那塊形狀怪異的汙跡都隨著列車安穩的節奏搖擺。火車發出低沉而響亮的卡嚓聲,他的腳步聲被消解得無影無蹤。

  在動盪不安的火車裡,獨自承受夜晚。沒有閱讀,沒有音樂,沒有溫暖熟悉的環境。眼前全是陌生的場景和陌生人。沒有什麼可以讓我感覺放鬆。

  那一刻間,我突然開始非常想念孫傑,非常非常想。我想,這會兒,也許孫傑在試圖和我聯繫。我知道他的計畫,考完試了,我們可以到公園裡划船。他不會一個人來,會約至少兩個男同學陪著他。那兩個同學會不停地說話,以至於讓我和孫傑都沉浸在沉默的聆聽狀態。

  上次見面還是高二的暑假,他和我,還有那兩個男生,在他家附近的小飯店吃飯。他穿著件淡棕色的T恤衫,頭髮仍然是雨傘般的造型,一甩頭,就是個平平的圓形裙擺。其中一個男同學拼命跟我說話,那天我的情緒也相當高漲,對他的話也沒完沒了的應答。孫傑一直沉默著看我,不時地笑,從頭到尾,幾乎一言不發。

  初中畢業後,我們一直靠信件聯繫,他的信總是及時到,薄薄的,沒有太多內容。生活和立志,無非如此。對他來說,考大學是個太過重大的事件,為此他可以放棄一切。所以,他在信中一直激勵我,要我考大學,要上進。至於為什麼上進,是不是找到好工作就可以結束,還是要拼命地賺錢立名,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如果拿這個荒謬的問題逼問他,他會瘋掉的。這種問題只有我這種傻瓜才會想,對孫傑來說,理所當然,立業就海納百川的把什麼好事兒都包括在內了,他沒想過生活可能還會有其他選擇。

  可我不是。我不覺得他們指定的,公認的,好的,就真的是好的。我覺得,讓我快樂的,才是好的。我不覺得上大學能讓我快樂。不過,我佩服孫傑。當然,這種佩服建立在我的不理解上。他的課本都給翻爛了,上面用各色墨水大大小小注滿了解釋。他有他的夢想。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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