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瀾本嫁衣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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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何耀輝。同系不同班。浙江人氏。聽說愛看書和寫作,在宿舍與那些喜歡聚眾看黃片的男生略有一些格格不入,其他沒有別的什麼特別之處。後來的文學導論課上我們又碰了頭。老師還在講著五月花號和清教徒,以及美國夢,他做我旁邊,埋頭在那裡寫字,執的是黑色墨水的鋼筆。我見到他殷切專注的側面,臉上的汗毛在充沛的光線中有毛茸茸的一圈光暈,我看得有些出神,未曾料到就此開口問了他,那只燕子後來怎樣了? 他抬頭略略吃了一驚。目光還有些飄忽,仍然撞痛了我的瞳仁。我自覺地又說不出的動人。他說,哦,那只鳥後來被包紮起來,養好了就飛走了。 我們就此開始認識。不等老師把課講完,就偷偷地溜了出去,在校園的樹蔭之下走了幾圈。北方的樹原來跟南方這樣的不同,葉子疏落,陽光滲透灑下如同星光,不如南方的大叔那樣郁茂盛。我們來來回回,來來回回,林中光線都西斜了,可誰都不好意思說我們走了吧。他抬頭望著白樺上的鳥巢,說,我喜歡鳥。 之後我再也找不出什麼話題來,我們的談話其實一開始就萬分艱難。到現在我才發現我有多笨舌。書讀得太多可能果真不是好事。我永遠做不了伶俐可人的女子。 我以為他大概就此再也不會與我單獨見面,更不用說出來散步。我心裡惴惴不安,等待多麼熬人。然而下一次文學導論課的時候,他卻又一次坐了過來,在我身邊叫我的名字,葉一生。 我聽到他叫我,由衷喜悅地一笑,內心劃過這樣明亮的快樂,像是無聲的閃電。這一次我們坐滿了整整一節課,低聲地聊了一些天,融融恰恰。他細細對我道來,家裡的爺爺奶奶和父母,還有一個小弟。我沒有仔細聽,提到家庭我總是可以回避,但看到他說得這樣起勁,我還是裝出了認真的作態。 我因為人人都與我一樣是讀著書本長大的孩子,相信世界光明美好,可是我後來才發覺書本其實又沒有用,世界並不光明美好;辛苦雪萊的諸多只是註定要忘卻,同樣因為沒有用。或在世上用的原來不是知識。懂得這些事我與知秋相見了之後的事情。 我見到她已經是秋天了。北方的秋天這樣純粹,天色黯淡下來,像是抖著灰塵墜落的沉重的幕。晴朗時樹葉金黃,看上去淒美如花,時常都有疾風。等我見到知秋,她早就脫離了記憶中的樣子。依然是瘦,瘦得這樣離奇——我還不知道那是因為她早就吸毒成性。 讀著她的臉孔,再無往日的清澈驕傲,大概是痛楚太多,唯有遺忘才是承擔。我見到她的時候,隱隱約約覺得她早就走不了不知多少事情,無非就是一個又一個男人,一段又一段傷害……太多的事情倒影在她的瞳孔裡,如一把鎖。這是後話,我起初並不知道細節。 我們一起吃過幾次飯,也跟隨她去過她工作的夜場。那樣的天地對我來說太陌生,我總是坐下不久便藉口離去。她一直坐在我前面抽煙,不停地有男人找她喝酒。夜場太吵鬧,她一再地應酬別人,非常嫺熟。我默默忍受她的陌生,心裡這樣的失望。母親果然非常英明。我問及她的母親葉青而今過得如何,她說,沒有消息。我根本不知道。 怎麼會這樣呢。 她靜靜的抽煙,沒有回答我的話。臉孔慢慢的冷漠下來,只有寧靜的殘忍。她已經瘦得臉皮金金貼著頭骨輪廓,身上也是如此。她只是說,一生。這些年你不會知道我走過了一些什麼事情。而你還是一個孩子。 一生,你長大之後除了你自己什麼都不要相信。她突然撫了我的臉,像老人一般深深地看著我,目光如井。我想她也許有些醉了。 這句話我印記這樣深刻。那日我已經無言以對,摸摸低頭喝完杯中的純水,起身告別,走到門外,與她並肩站在風中。她輕輕揮了一下手,尾未等我離開,她就轉身迅疾消失在夜色中,如此的迅疾,令我頓覺不祥而憂鬱。 後來又太長的時間我都失去她的消息。更不曾見面。她的消失另我習以為常。畢竟我們各自有各自的生活。 我想我已經和耀輝走到一起了。做盡了了清純戀愛的伎倆。他與我在夜裡散步,聊天,說許多輕輕鬆松的年輕人的玩笑。他講他的高中,老師同學的趣事,講江浙的文人勝景,講他最近感興趣的逸聞,講他唱歌寫字的朋友們……大冷天抱著吉他在僻靜的涼亭下給我唱歌,這樣的冷,他手指凍得冰涼。情歌這麼憂傷,我聽著聽著便看見了許多青春的影子,還有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歌聲裡他年輕生動的眼睛落滿了月光。 我以為愛情就是這個樣子了。 我與他都是德語專業,他說他畢業之後想去德國,也就德國式費用比較便宜的發達國家,況且我非常喜歡那裡。 我內心只有滿滿當當的希望,開始做家教打工掙錢。週六日滿滿當當的給高中生補課,連睡懶覺的時間都沒有。一個月能夠掙一千多塊前,捏在手裡這樣的踏踏實實。平日晚上也都是自習,回宿舍的路上,他騎著自行車載我,兩個人一起互考動詞變位,錯了的要挨一下拍頭……如果天氣好,我們便慢慢散步。 太多瑣碎的時間久過去了,因為平淡愉快,我竟然沒有什麼察覺。而今向來,是在沒有比那段時間更上進更樸素的戀情了。我知道彼時我已經相當的依戀他。 暑假快要來到的時候,天高人浮躁,城市一片幹熱,烈日像是一床駝絨毯子捂在身上。街道上的綠化植物枯焦得像皺皺巴巴的錫紙,灰塵四起。這季節也難熬,我正在忙著期末考試,交論文的交論文,溫書的溫書,汗流浹背的再圖書館找文獻,三點一線,素面朝天地抱著書本來往穿梭——我的世界就是如此簡簡單單。 葉知秋來找我出乎我意料之外。那晚我不知她要來,還在圖書館自修,回到宿舍已經十點半。她硬生生地站在宿舍樓下等我。我抱著書本正匆匆上樓,聽見她叫住我:一生,一生。 這喊聲如此憔悴熟稔,令我心裡突然無限破碎。 回頭看她,吃了一驚——再也沒有比這更加慘不忍睹的面孔了。頭一次見她臉上無妝,眼窩深陷,臉色灰白黯淡,頭髮也蓬亂,定在哪裡看著我,嘴角還有勉強的笑容,卻萬分慘然。 大半年不見她何時就變成這樣了,我禁不住放下書本,上前緊緊抱著她。姐姐,你怎麼了。 她說,你帶我去吃點東西好不好,我很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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