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瀾本嫁衣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三

  [她不驚不懼,學會了靈魂的失敏:如果人間是地獄,那麼這裡是地獄的地獄。如此其實還能在這裡做一個天使。只有在這裡,心才不會受到傷害——因為這裡永遠不會有心。]

  1

  高中畢業後我給知秋寫了信,猶豫再三,只能模模糊糊寫了學校的地址和她姓名,不知道究竟有沒有收到。信裡我竟然不知說什麼才好。家裡安了電話,我便留了一個電話號碼在信中。末尾的祝福這樣空泛,反而讓人覺得失落而無意義—人們這樣渴望幸福,大約是因為有太多不幸。我也不再多想,折好信紙,聽著它在我手上發出清脆的聲音,裝進了信封。從郵局走出,覺得其實也已經漸漸不再想念她。

  她出現在我洛橋的家鄉不過是一段幻覺。我時常這樣提醒自己。

  後來卻意外接到了她的電話。母親喜出望外地與她寒暄了幾句,喚我下來聽電話。我跑下樓來的時候腳步都在顫抖,是知秋,那是知秋。當我聽到她的聲音,我忽然十分緊張。她像少年時那樣叫我,一生,一生。

  她的聲音來自遙遠時光深處,我眼裡忽然噙了眼淚。

  幻覺也有真實的時候。

  知秋那一邊有些嘈雜,得知我將要來到津城,短短與我說了兩句,就匆忙掛斷。我都記不得她說了一些什麼,大概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不知是因為命運安排還是我故意追隨她,高中畢業之後我考了與葉知秋同一個城市的大學。母親拿出一個鐵罐子,裡面有一張存摺還有零星一些現金。她說,這是我省吃儉用儲蓄下來供你讀書所用,現在你都拿去吧。大城市誘惑多,花花世界你不要迷失。葉知秋與你不一樣。你們得走不通的人生。

  母親語重心長,說完之後只是深深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為何母親就知道知秋的人生就必須與我不通。大概這就是歲月賦予她的認知和見地—母親是過來人,這麼多年平靜不急迫,心如止水,靜若山川,又有無限日清月明的精緻,牢牢保持在心。

  母親略有遲疑,終於又耐不住一時動情,於是深深地對我說,一生,其實我多麼希望,你以後能做一個俗常女子,一輩子過得小小的,靜靜地,淡淡的,嫁一個會過日子的好人,不用大起大落,顛沛流離……這麼多年我一直等著親手為你做一件最好的嫁衣。

  她這一席話算到了我的心底去,我不敢再看她。

  其實換一種可能,我也希望做那樣的女子。只不過那個時候我實在是年輕,耐不住世界的折遠和廣大,不甘湮沒人海庸碌一生。

  若要說大起大落顛沛流離是很難的事情,可是—要尋一個好人相伴,平淡相守,一生寧和……大概也不會比前者容易到哪裡去。甚至更難。

  告別母親的時候才發現她已經如此的蒼老。三年之前葉知秋在這裡離開,回過身來肯肯切切地說,一生,你以後也一定要離開洛橋。外面的世界不一定有多好,但你不要因為它不好就不敢走近它。

  我不知道她而今是不是懂得了這樣的世界。

  臨行之前,我扶著母親的輪椅在小鎮上散了步。石板路好似靜靜時光被我們輕輕走過。母親指著處處小景,告訴我這是什麼,那是什麼。走到路上她停下來,說,這就是我把你撿起來的地方。一生。

  我用腳尖輕輕觸著地面:原來這就是我的起始。繈褓之下一塊石板為地,身上只有一片落葉為天。姐姐和我,一葉知秋,一葉一生。

  起始人生如葉,一樣有晴有雨,有朝有夕,有榮有枯……從萌芽到歸根,不過是一個輪回的四季。終歸化作塵土。

  母親同樣做了甜酒釀和茶葉蛋放進搪瓷盅要我帶走。我提著它覺得格外沉,心裡想起的是多年之前知秋離去時不肯帶走母親的心意,我蹲在月臺上把它們狼吞虎嚥吃下去的情景。母親行動不便,我沒有讓她送我。我獨自上了車,列車緩緩啟動,心裡明白如此就是漫長的一別。我也不知道後來會如何。但是位置的茫然讓我欣喜,我想大概是必經年輕氣盛。

  來到津城市淩晨三點,我以後知秋會來接我,下了火車,在出站口茫然四顧。夜色已經被黎明稀釋,天空泛白,天邊呈現灰色,大概是污染過重的大氣。火車站人來人往嘈雜髒亂,有著各種各樣的莫名氣味相互混合。廣場的地面睡著潦倒落魄的窮人,還有流鼻涕的髒小孩爬來爬去。我徘徊一圈,覺得似乎應該還是等著她,她知道我到達的時間的。我站了好久,又坐下來等了一會兒,眼前有太多的腳晃來晃去。迷亂入移動的森林。

  我想大概葉知秋是不會出現了,四點過的時候,獨自背著背包離開。在車上我困倦起來,天空漸漸亮了,城市好像呼吸一樣就醒了過來,這樣手忙腳亂的嘈雜。

  這裡如此乾燥,陽光蒼白無味。我想念起洛橋的柔和水影還有點燈光,以及若隱若現的漿聲。

  2

  大學生活原來並不如我想想一般。空閒的時間,我大都是在圖書館。教師講課並不吸引人。遠遠站在我們前面一句話一個停頓地講課,都是些不太用用的嘮叨,我總是聽著聽著便走了神,陷入模糊不清的失望之中。我常常坐在擁擠教室的中間自己看書,一頁頁地翻過去,一個個清脆直接的印刷字體在紙上呈現,我有時候已經沒有閱讀,不過是停下來盯著它們看,盯久了就覺得字形越發陌生起來,竟然變得不再認得那些漢字。著實詭異有趣。

  我猶記得上政治課的偌大講堂裡,角落有一頂燕窩,有時候飛進來一隻燕子,在屋頂撲騰。我總擔心它們無法飛出去,目光緊緊追隨著它們。記得有一次一隻雛鳥想要往外飛,一次次地往玻璃上面撞,突突突的聲音聽得我揪心,許多人都在看著那只鳥,老師忽然停止了講課,課堂靜了下來。

  我身後的一個瘦高男生突然站起來跑到窗邊打開了玻璃窗,那只鳥卻未能有力氣再飛起來,在玻璃上留下了一點血跡,如雪地美化一般秀麗,那只鳥就這樣掉在了窗臺上。那個男生捧起雛鳥來,徑直急匆匆走了出去。

  我想他應當是個心思善良的男孩子。應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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