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瀾本嫁衣 | 上頁 下頁
十四


  那你什麼時候搬走?是我的話一定是立刻搬走……

  她低頭夾了一筷子的涼菜,頓了頓,自嘲地說,我也不知道他要我立到多刻……

  我低頭暗暗咀嚼她話語裡的噱頭:立到多刻……

  半晌我們都專注地沉默著,我後來問她,姐姐,你就不愁嗎。

  她看著我,漫不經心地說,我不是不愁啊,我愁這些男人有用麼,能愁出什麼來呢,愁一頭白頭發麼……她的聲音漸漸無力地黯淡下去,我們又不再說話。

  我心裡只是一陣陣無話可說,吃完飯,只想早點回宿舍做功課,她卻說,一生,和我去BABYLON坐坐吧。就一小會兒。

  我想拒絕她,但卻說不出來話。任由她領著走,去她上班的夜店。

  酒吧這樣的地方我從來沒有去過。那時她在BABYLON上班,一家清吧,也不吵,有俗套的樂隊唱流行歌。說是做行銷經理,實際也就是陪酒小姐。每月一萬的銷售任務。完成任務就有薪水一千二。她嫌太少,因此一直不太用心。

  她與我坐下,點了煙,面面相覷,便覺得無聊,說,玩骰子吧。

  我說,我不會。

  她沒有說話,低頭抽了一會兒煙,說,你坐坐,那邊來了客人,我得過去照應。

  她留我半打啤酒,轉身離去,身姿單薄輕佻……我目光隨著她,看她在一桌庸俗鄙陋的中年男人中間坐下,嗲聲道,浩哥,明叔……

  此刻是十一點。

  我想回去,只覺得走不動。獨坐在那裡一杯一杯喝啤酒,又苦由澀,十分難受。她在那邊陪客人,很快喝醉,微微晃著回我身邊來,一下子坐下,噴著濃重酒氣說,有點暈,有點暈。說完便伏在桌上,捉住我的手。

  她低迷地聲聲喚我,一生,一生……卻又早已沒有了意識,像只貓一樣舔吻我的手,漸漸就伏下身去,在我面前嘔吐。

  我頭腦昏昏沉沉,掙脫她,雙手掩面,閉上眼睛,心裡再落寞不過了。

  大學之後第二次見到知秋,是她突然來學校找我。

  她沒有告知就走進了我的寢室。舍友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妖嬈豔麗的濃妝女子突然出現,紛紛投向我以不可置信的目光——這樣裝扮的女子她們只在言情電視劇中見到過。

  我忽然感到如芒在背,趕緊就拉著她走出寢室。我忽然很不高興地說,以後你要是來找我,不要進寢室。

  我們都尷尬起來,她塞給我一些錢,說,給你,這是生活費。

  我說,我不需要。

  她說,拿著。

  我站著不動,還在為她出現在我寢室而感到不適,她也就不耐煩起來,直接把錢塞進了我的褲兜。她又說,我帶你去吃飯吧。上次沒能和你好好吃一頓。

  我不說話,由著她走。她又換了一家夜店做事。不知道是不是做賊心虛,自從我知道她的夜間工作,便芥蒂三分,總怕別人在背後指指戳戳,說我與這樣的女子在一起……總之是有心避人耳目。我明白或許是我想太多了。我是說,或許。

  在校園內我走在她的後面,不想與她並行。她早就著好了濃妝。我們後來在街邊的新疆燒烤店吃了點肉串當作晚飯,然後跟著她去夜場。我還是無可救藥地戴眼鏡,穿學生裝,仿佛才從圖書館走出來。

  我拘束扭捏地坐在喧嘩的吧台邊,連腳趾頭都在鞋子裡面悄悄抓緊了。吧員對我的輕視神情再明顯不過,不停地說,坐過去一點,移點位置給那位客人。我順從挪來挪去,只覺得電子音樂震耳欲聾,令我有些想要嘔吐。我注視著昆蟲一樣蠕動的人群擠滿了整個空間,有無數妝容誇張的女子穿著性感妖冶,表情舉止非常職業化,穿梭在各個卡座之間。男人們笑意含糊曖昧,一張張粗糙庸墮的臉在她們的纖白腰身之間輾轉隱現。

  我早就不見了知秋——不知道她上哪裡去了。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出現在我背後,手裡拿了一杯兌酒用的蘇打水遞給我,大聲對我喊,你還好吧,是不是很無聊。

  我說,姐姐,我回去了。我不想再在這裡呆著。

  她大聲說,什麼?聽不見!

  我不得不學著所有夜場裡面的人互相交談一樣,把嘴湊到對方耳朵前,用喊的方式大聲講,我說!我要回去了!我不想再在這裡呆著!

  知秋沒回答,目光落在別處逡巡遊移,臉上職業化的笑容還未及時收斂,也就將就呈於我了。她略抬下巴,輕而易舉就露出那種哀媚嬌弱的眼神——她一貫拿來對付客人的那副姿態——說,好呀。你幫我拿一下衣服,我要去休息室更衣。一會兒我要跳舞。(她後來向我介紹:我總是教手裡那些小姐這樣看人。會顯得更純情。價錢更高。就是這樣——她一邊說一邊笑給我看,但我轉過臉去,只覺得不忍目睹。)

  我陪著她進狹小更衣間,幫她拿衣服。

  注意到她胸口上有黑黑的一塊,走近方才看到是紋身。「以明」二字,紋得相當笨拙。像是一個粗陋的傷疤烙印在心口上的位置。我忽然忍不住伸手觸她的紋身,心裡不可思議湧現一陣像是花朵揉碎一般粘稠的痛楚,就這樣注視她。

  她低頭一看,就略略笑著,說,呵,不提了,老久以前的傻事了。

  很快她就出現在舞池中央的一塊升降臺上,看過去仿佛是在人群的頭頂上跳豔舞。纖細瘦弱的身體像是要脫節一般,用誇張的幅度甩擺扭動,妖嬈如火。

  這何以是少年時與我在洛橋的故居,同睡一張木床的葉知秋呢。

  這一夜淩晨打烊的時候,她手裡攥著客人給的小費,早就醉了。我拖著她走路,她卻如此對我說——我的感情像一杯酒。第一個人碰灑了,還剩一半。我把杯子扶起來,兌滿,留給第二個人。他又碰灑了。我還是扶起,兌滿,留給第三個人。

  感情是越來越淡,但是他們每個人,都獲得的是我完整的,全部的,一杯酒。

  幸還是不幸:她還是在相信感情,和愛。

  14

  直到她死去,我還難以概括知秋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忽然我想起她的臉,原來知秋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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