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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歐姐姐,法國是什麼地方?小沙子忽然問。是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很美。小沙子,等你好了,姐姐帶你去玩好不好?楚楚疼愛地撫著小沙子已經掉光了頭髮的小巧的頭顱道。歐哥哥也去。小沙子點點頭。歐哥哥當然也要去。楚楚親了親小沙子的額頭。小沙子的眼神暗了,她有點費力地抬起眼睛看楚楚,聲音裡帶著一絲自憐,這麼小的孩子,已經知道自憐了,歐姐姐,我要是去不了,你跟歐哥哥一定要去哦。楚楚的眼睛一酸,這個小女孩讓她感到心疼不已。她想起了自己八歲的時候,母親突然消失了,家裡來了兩個陌生的人,爸爸要她叫那個陌生的女人媽媽。當時,她覺得自己被全世界拋棄了,成了一個孤兒,沒有家,沒有親人。爸爸成了別人的爸爸,開始對她挑剔。不,姐姐等著小沙子。她像是發誓一般地說。從醫院走出來的時候,楚楚對歐楚說:小沙子的眼睛長得跟你的一模一樣。讓人心疼。也許這就是當初她打動我,讓我忽然決定認養她的原因吧。那天我就是看到了她的眼睛,隔著福利院的柵欄,那樣看著我,我的心一下子變柔軟了。歐楚說。楚楚看著他。為什麼這麼看我?歐楚問。納納,我一直知道,你不像你看上去的那麼冷漠。

  7

  我們先去吃個早餐,再送你回賓館吧,好好休息一下。歐楚說。我是前天回來的,早休息夠了。今天有一個朋友的畫展。納納,你也是畫畫的,陪我去看看吧,給他一個驚喜,我已經有二十年沒見過他了。楚楚說。好吧,不過,我只能陪你兩個小時。歐楚說。一走進畫展大廳的門口,抬頭看見青年畫家杜鏡明個人畫展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歐楚的臉色立刻大變。他一把拖住楚楚的手腕,不容分說就要往外走。納納,你怎麼了?楚楚對歐楚的反常大為驚訝,歐楚一直是冷漠的,但也是優雅的,絕不應該這麼失態。你不走我走。歐楚說,鬆開了楚楚的手。歐楚!真沒想到你也會來!一個聲音把他叫住了。是歐藍。歐楚只好站住,勉強說道:歐藍,我忽然有點不舒服……他停了下來,目光碰到了站在歐藍身後的杜鏡明冷冷的眼睛。歐楚,八年不見了。杜鏡明臉色也有點蒼白,他的聲音似乎要把歐楚一劍刺穿。是的,八年不見了。歐楚的聲音有些虛弱,他好像真的得了什麼大病一樣,額頭沁出了細細的汗。歐藍轉過臉,用很奇怪的目光看著楚楚,楚楚,你從法國回來,這麼突然,也不打電話跟我說一聲,好讓我去接你。不必。

  楚楚冷著臉,她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歐藍,真的很意外,歐藍應該不認識杜鏡明啊。不過,世事難料,她出國四年,什麼都可能發生。場面一時僵住了,好像四個人都被無形的冰塊凍住了。命運如此不動聲色地把他們帶到了一起。還是杜鏡明打破了僵局,畢竟這是他的畫展,他向楚楚伸出手,楚楚,真的沒想到你會來捧場,太榮幸了,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模樣呢。楚楚此時興致全無,她後悔了把歐楚拉到這地方來。不過,她怎麼也想不明白杜鏡明跟歐楚之間怎麼會有這麼明顯的敵意。八年不見了,八年前,到底發生過什麼事,讓他們這麼充滿殺氣?天,她的納納離開了那個城市後,到底又發生過一些什麼見鬼的故事?為什麼歐楚在網上從來沒有對她透露過這些呢?只有傷得太深,才會對一個陌生人也守口如瓶。她機械地把手遞給杜鏡明,祝賀你。快請進去吧。杜鏡明對她說。楚楚沖他抱歉地一笑,不了,杜鏡明,我和歐楚還有事……剛才也是路過……嗯,再次祝賀你,這真了不起,不是嗎?她說著歐式的語言。她說完,不等杜鏡明回答就挽住歐楚的胳膊,向停車的地方走去。

  楚楚,我讓你掃興了。不,是我應該事先告訴你是誰的畫展。我送你回去吧。好的。楚楚知道,要是夠聰明的話,就什麼也不要問。畫展大廳裡,歐藍和杜鏡明並肩而入。杜鏡明,你認識歐楚,我說的不是楚楚——見鬼,偏偏他們名字都是一樣的。歐藍奇怪地看著杜鏡明陰晴不定的臉色,知道他們不但認識,而且有很深的淵源,或者說是過節。是什麼過節呢?曾經是情敵是最合理的解釋。在美院裡我是他師兄,高他一個年級。杜鏡明說。歐楚是美院畢業的?歐藍吃了一驚,她從來沒聽歐楚說過。他沒畢業。杜鏡明簡單地說。為什麼!歐藍心想,怪不得不說,原來是沒畢業。你問他吧。杜鏡明說。歐藍覺得杜鏡明的聲音裡有一種刻骨的仇恨,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呀?

  歐藍迷惑了,歐楚身上的謎團不但沒變少,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謎團越變越多,仿佛是在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多。你跟楚楚的關係好像不怎麼好?杜鏡明舒了一口氣,換了一個話題。同父異母的姐妹,哪有感情好的?楚楚是個好人,可是她一直認為她母親的失蹤是因為我媽媽的出現,她也認為我從她那兒奪走了父愛,所以從小就恨我。我第一天來到歐家的時候,她把我按在地上,把我的衣服撕成布條——不說了,都過去了,現在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各有各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歐藍歎著氣,很痛心地說道。也真難為你了,還為她說好話。杜鏡明說。我自己都覺得虛偽。歐藍溫柔地一笑。

  8

  杜鏡明沒想到歐楚會突然出現在他的畫展上,他得承認,他有些措手不及。很多往事紛至遝來。很多。他記起來在火車上他遇到歐齊的那一刻。他把簡單的行李放在行李架上,松了一口氣,真不知道這個時候怎麼會有這麼多乘火車的人,又不是學生潮,也不是民工潮,也不是探親和旅遊潮,真是見鬼了。他心裡這麼想著,轉過頭來,就這麼一轉,他就被施了定身法。他看見了過道那邊靠窗子的地方,浮出一個美麗絕倫的女人側影,他是學畫畫的,他覺得只能用浮這個字眼才能形容出那種輕靈。

  女人的頭髮被很隨便地紮了一束馬尾巴,露出完美的額頭,從額頭到鼻子到嘴唇到下巴,是一條完全符合黃金分割的曲線,精緻到了極點。他不知道上帝要如何小心才能造出這樣的一道曲線來。兩邊分開的窗簾像是一個特別設置的背景,把這張美麗得讓人魂飛天外的臉溫柔地框了起來。窗外的光線給這側影柔和地鍍上了一層光,像是聖母像裡的一樣!一刹那,火車裡所有的喧囂都遠遠地退後,退後,空氣中有寧靜的音樂。過了好大一會兒,杜鏡明才看到這個女人穿著一件純白的高領薄毛衣,從毛衣的領子可以想像那修長的脖子是如何動人。杜鏡明簡直不能把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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