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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小楚微微抬起頭,在雪花中眯起眼睛,想了一下,"我記得一件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夢,還是後來你給我講過……反正我一回想的時候,就好像能看見,我應該是三歲,也許更大些,記不太清楚了。姐姐,那一天,是冬天裡的一天,也像現在這樣,下著雪,院子很大。因為我太小了,壓滿了雪花的梧桐樹也很高,你正在走出去,穿著紅色的棉襖,很鮮豔的那種紅,紅得讓人悲傷,兩條麻花辮子,編得很漂亮。我從屋子裡追了出來,要跟你一起去學校,結果才看見了你的紅棉襖一閃,就在門後消失了,我一急就被絆倒在地上,嘴唇碰在雪地上,涼極了。我當時覺得,你要丟下我,永遠不回來了,我的心像被摔了出去,加上委屈,就沒命地哭起來,我三歲就感到了離別的悲傷。很奇怪,這只是一個極小的鏡頭,不知道為什麼成了我的第一個回憶,抹都抹不掉,直到現在回想起來,我都會真切地感受到當時的悲傷,很悲傷,悲傷得世界都不存在了,我真的無法形容一個三歲的孩子的悲傷。"

  我的小楚,你的記憶欺騙了你。

  當時真實的情景是,我抱著你,在院子裡等著父親回來。下雪了,父親一夜沒有回來,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去喝酒了。自從母親跟別人跑了以後,父親日日買醉,我剛上高一,不得不輟學回來照顧你,照顧這個家。突然有兩個人跑到門口,大聲叫我名字:"歐齊,快,你爸出事了!"

  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爸爸死了!我腦子一空,你從我的懷裡掉了下來,你在雪地上拼命地哭。我跑出門口,回過頭來看了你一眼,你的嘴角沾著雪,哭著看著我,叫著:"姐姐--姐姐--"

  爸爸就在那天死了,喝醉了,夜裡回家的時候掉到陰溝裡,活活凍死了!

  小楚,你那麼悲傷,你感受到的離別,一定是因為你知道爸爸死了。

  我沒有告訴小楚這些,既然他的腦海裡全然沒有父母的影子,就永遠不要有好了。

  "姐姐,你一定不記得這件事了,因為這件事實在太小了,在這件事裡,你只是一閃而過的紅棉襖。"小楚說,"那一閃而過的紅棉襖,引起我怎麼樣的悲傷啊。"

  我勉強笑了笑,"小楚,你從小就是這麼敏感的孩子。"

  "你還沒告訴我一些小時候的事呢。"小楚急切地說,"我想知道,越多越好,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往事,姐姐,快告訴我。"

  "我記得有一次,你大概兩歲,剛學會走路和說些簡單的語言,可愛極了。那天,你睡著了,我把你放在床上,就去做作業了。過了一會兒,屋子裡傳來咚的一聲,接著是你哇哇的哭聲,我的身子都變冷了,三步並作兩步就跑進了屋子裡,把你從地上抱了起來。我發現你的一隻手軟綿綿地好像摔折了,眼淚一下就流了下來,心疼得恨不得馬上卸下自己的一隻胳膊來謝罪,後來你的手舞動起來,我才放下心。我把你放在木制的嬰兒車裡,然後自己躺在床上,一次次地故意摔下床來,我要體驗你感覺到的疼痛,以懲罰我的粗心……"我忽然發現自己在說一件毫無意義的事,詞不達意,而且有煽情的嫌疑,我趕緊停了下來。

  小楚停下來,伸手摸了摸我的眼睛,"傻姐姐。"

  我們都是傻孩子,一直都是。

  9

  我遇到杜鏡明和那個小師妹是半個月以後的事了。

  小楚不顧我的反對,找了一份兼職,給一個制衣廠做服裝設計。小楚從小就喜歡畫各種漂亮的衣服,是為我設計的。他進了美院後,閒暇的時候,也常常設計一些款式簡單而大方的衣服。他告訴我,等他有了工作,有了錢,就給我設計很多衣服,這世界上只有我配穿的衣服。

  春意已經很深了,到處是潮濕的混著花草清香的氣息。

  杜鏡明乾淨的愛情似乎還真的有了效果,我自從跟他在畫布上輾轉沾了一身顏料後,真的沒有找過任何男人,他給我的身體裡注入了一些清新的愛情味道。也許,我對自己說,也許真的可以試試,也許真的可以從十九歲開始,也許真的可以把這十二年的時間一筆勾銷,無論如何,試一試有什麼關係呢?

  週末。

  小楚出去了。

  杜鏡明說與幾個同學約好了去寫生。

  我才忽然發現,我的生活中,只有他們兩個人。

  我回過頭,驚覺,我活了三十一年,我的生命中,除了我的小楚,就是新加進來的杜鏡明。

  天啊,除了他們,原來我的生命是空的。

  空的!

  我急急地抓起一個紅色的繡有古色古香的金色花紋的包,沖出房子,好像在逃離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是的,我在逃離一種叫空洞的東西,無限延伸的空洞,吞噬一切的空洞。

  我在街上疾走,春風拂起我的長髮,絲絲縷縷地飄著。

  我的手在口袋裡,痙攣地握住了手機,手機裡有幾個男人的電話,只要我一撥,立刻可以暫時填滿這可怕的空寂,明知道瘋狂過後是更可怕的空洞,明知道這是飲鴆止渴,我還是拿出了手機,懷著絕望,打開通訊錄。

  我撥了一個號碼,把手機置於耳邊,忽然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我立刻按掉了還沒接通的號碼。

  杜鏡明,他不是說去寫生嗎?

  我看見了他,穿著一件黑色風衣,從對面走過來,懷裡偎依著一個少女,淺綠色的厚毛衣,剪得平平的劉海,頭髮很直地掛下來,清純,青春飛揚。我見過她,在畫布中,她就是杜鏡明的小師妹。

  我期待痛苦降臨到我的身上,我急需一些痛苦來填充我此刻感到的空洞和虛弱。

  你怎麼還不痛苦?!

  我罵著自己,果然是個天生的婊子,天生的賤貨,連痛苦都不會!

  是的,我連痛苦都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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