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少年(4)_彭湃

四

　　三

　　幾人草草排練了兩天，星期六當晚便趕往了演出現場。

　　樂隊是我剛入大學時組建的，目前成員有四人，鼓手尚東，同校的鍵盤手禹初和貝斯手小白，而自己則是擔任吉他手兼主唱。我還記得樂隊剛成立時，大家為了樂隊名字糾結了很久，卻分歧甚遠。那時我還擔憂地想，我們一定是世界上最沒有默契的樂隊吧！然而諷刺的是直到現在一年過去了，樂隊名字依然是個謎，我們卻早已跑遍了城市各種大小場子，在大學內也算小有名氣。如果說一定要找出大家的共同點，那麼就是：我們都熱愛著音樂，並希望開一場屬於自己的演唱會。

　　想著這些時，尚東已經踩下了煞車。

　　「到了。」他說。

　　大家趕忙搬著樂器下車，佇立在眼前的是一座巨大的二層哥特式風格別墅，偌大的前院裡精美別致的噴泉和修剪整齊的灌木無不昭示著主人家的經濟實力和品味修養。而透過鐵門可以發現，各種社會名流都到齊了，派對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負責接待的是一個年過中旬的管家，他看上去很忙，一邊抱怨我們的遲到，一邊將我們領到了場地的角落上。草草吩咐了幾句注意事宜便離開了。

　　正當我躊躇著要以什麼歌曲熱場時，卻意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玉木軒。

　　沒錯，是他。

　　四年了，少年長得更加高而消瘦了。五官依舊秀美，栗色的柔軟頭髮有些過長，略顯頹廢地蓋住了大半側臉。他似乎是作為今天的主角站在人群之中和各種客人敬酒交談，臉上卻是遮掩不住的疲憊和冷漠神色。身旁還站著兩個笑得何不攏嘴的中年男女，大概是他父母。

　　下意識的，腦海中開始努力搜尋關於他的片段。

　　時光得回溯到遙遠的初中年代。現在想想，那時的我與玉木軒算不上多好的朋友吧。充其量也就是個關係平平的同班同學。記憶中的他很活躍，作為轉校生剛到我們班上時，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那一頭栗色的頭髮，以及棕藍色的瞳仁。仿佛是個外國男孩，可是精緻白皙的臉卻又那麼像個女生，無疑，他就是日本漫畫中走出來的美少年。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被有他神秘而美好的氣質所吸引了。起初隱約的騷動漸漸壓制不住，加劇成了明目張膽地討論。

　　待到一切安靜下來，他才開始禮貌地自我介紹。他的聲音青澀而單純，他告訴大家他叫玉木軒，因為父親的生意關係而輾轉到了這裡。他很喜歡結交新朋友，愛好是打籃球，登山，游泳，還有音樂。他還希望能競選班上的文藝委員，學生會幹部等等。

　　最後，他自信地鞠了一躬，將自己那張過目不忘的天賜臉龐埋在了各種羡慕的視線之中。

　　和所有耀眼的存在一樣，玉木軒很快便和班上的同學打成一片。男生喜歡他的大方和友善，而女生則愛著他的美好和優秀。當然，這些人裡並不包括我。那時我還是一個帶點小內向的沉默少年。我的一切都是那麼普通，平平的成績，大眾的長相，一身被刷洗得破舊而泛白的松垮校服能穿完整個學期。永遠坐在角落裡不被人提起。

　　其實如果不是那一次，大概我並不會多深刻地記住他。

　　模糊的印象裡，我確實與玉木軒有過一次短暫的同桌。剛分到一起時，他經常會出於禮貌地和我打招呼，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比如成績，比如天氣，比如誰都害怕的家長會。但直到有一次，他問了我一個問題。

　　我記得那是一趟生物課上。講臺上的老師正忙著抽空瓶子中的氧氣向我們證明二氧化碳可以滅火，而我卻撐著沉沉的腦袋望著窗外的操場出神。

　　「聽說你會彈吉他，是麼？」他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我側過頭去。這一次，陽光將他的皮膚洗得更白了。泛著栗色光澤的頭髮微微晃到我的瞳孔裡。

　　「嗯，會一點點。」沉默了一會，我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真的？我也很愛音樂呢？我以後的夢想就是想有個自己的樂隊！對了，我昨天已經報名了你們社團，以後還請多多指教呢……」少年的眼中是發現了同類的欣喜。但是並未等我答話，他又眼神憧憬地看向黑板，傾吐出了自己的另一個秘密，「智宸，我喜歡上了C班的一個女孩。」

　　「阿？」

　　「嗯。下次我指給你看吧，她真的很可愛……」

　　然而最後，他並沒有機會指給我看。

　　我以為那是個好開始，自己和他會像所有故事中寫道的那樣漸漸熟絡，然後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但沒有，一個星期後他無理由地退學了。活躍而光鮮的少年就這樣在所有人的生活中消失了，突然的，沒有任何徵兆的，拉扯出一道空白。

　　甚至一句再見也沒。

　　「誰讓你們來這裡的？」一聲冰冷而慍怒地質問將我拉回了現實。

　　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玉木軒已經走到我們身前。顯然，他早忘記我了。見我和我的樂隊怔怔站在原地不搭話，他逼近一步，重複了遍。

　　「誰讓你們來這裡的!」這一次，口氣中滿是厭惡。他早已不是記憶中單純友好的少年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冷漠和高傲。

　　「莫名其妙，你這人怎麼回事！是你自己請我們來的……」尚東一聽急了，他站起來正想理論，卻被隨後出現的管家打斷了。

　　「少爺，是老爺說讓我請個樂隊來演唱的，這樣現場氣氛會……」

　　不等說完，玉木軒轉身狠狠朝管家推搡了下，上了年紀的老人猝不及防地後退幾步幾近摔倒。他指著老人的鼻子吼道：「我的生日，誰要你們管的！我不需要這些，聽到沒，以後要做什麼事先過問我！」

　　他再次看向我們：「收拾東西給我走人，放心，錢不會少你們一個子。」

　　「……」

　　對峙，沉默，氣氛一瞬間僵到了極點，所有人的臉上都鐵青了下去。

　　「媽的！有錢了不起啊……」尚東爆發了，他丟掉了手中的鼓錘一個箭步沖上去。關鍵時刻我卻伸手擋住了他。

　　「算了，我們走吧。」

　　「阿智，這口氣我忍不下去……」

　　「別說了，我們走！」我微微提高了音量，尚東咬牙切齒卻還是作罷了。不知為何，他暴躁的脾氣也似乎只有我能制住。接著我回頭看了一眼玉木軒，目光交錯，對望的幾秒裡我發現，記憶中他的棕藍色的漂亮眼睛已是一片渾濁和死灰。

　　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人，第一次，我切膚地感受到這句話的分量和殘酷。

　　接過報酬，我們便開始收拾東西。

　　「智宸？」這時，一個女孩的聲音喊住了我。

　　回頭看去，今天的她一改上次的普通衣著，身穿著低胸的白色禮服，頭髮高高盤起，臉上是厚厚的精緻粉妝。她手中正捧著一份大包好的小禮盒。仔細辨認，才發現居然是婭楠。

　　「智宸，果然是你。」顯然她有些驚訝，又確認了一次。

　　我愣了幾秒，才恍然大悟。

　　「是你呀，真是巧呢！不過我們馬上得走了。」我指了指人群中的玉木軒：「你男朋友好像很不喜歡我們。」

　　婭楠很過意不去地低下頭，「我剛都看見了，真的很對不起，你們別怪他，他其實……」

　　「沒事的。」我揮手笑笑：「你還是快去陪他吧，他今天心情貌似很糟。」說到「他」時，我猶豫了下，原本想直呼名字。但權衡再三還是覺得這個「舊友」不相識比較好。

　　「嗯，總之，真的很對不起。」女孩連連道歉，才離開了。

　　這刻，我並未意識到一些原本循規蹈矩的軌跡正緩緩改變，也不清楚心中燒過的一絲真切的心痛是源自何處。我只是背起吉他轉身拍拍手，故作坦然地笑著宣佈：「好拉，今天大家辛苦了。晚上一起去喝酒慶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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