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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七八歲的小孩子一般不會明白什麼是死,什麼是生命,什麼是逝者已矣,不過蘇智也知道,死就是永遠不會回來了。知道自己的叔叔嬸嬸出事之後,蘇智大腦裡一閃而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妹妹怎麼辦呢?誰來照顧她呢?第二個念頭叔叔嬸嬸再也不回來了,總給他買玩具的叔叔嬸嬸再也不會回來了,他一個人想了很久很久,悲從中來,狠狠的大哭了一場。

  蘇智在葬禮上看到蘇措,小小的女孩子穿了一身的黑色,手裡抱著沉沉一盒棋子。大人們要把孩子送走,她卻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長輩們強行抱起她,她絕望的哭和掙扎,誰也不知道這個剛滿七歲的小女孩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

  她不肯離開,蘇智也沒走,去跟她說話。他討好似的說:「阿措,我們去看爺爺好不好?」

  蘇措把棋盒往懷裡送了送,低著頭一句話都不說。實際上,大概有半個月的時間她都沒說一句話。長輩們都小心翼翼的對她,輪流把她接到自己家裡去照顧,吵來吵去也沒個結論,最後還是爺爺說,我來照顧她。

  那時候爺爺的身體還很好的,走路比年輕人還快,可是半年之後他就去世了。一年之內兩次喪事,這種打擊不論對哪個家庭來說都相當巨大。大概有一年的時間,家裡都很少聽得到笑聲。長大之後蘇智才知道,老來喪子,而且喪的是最心疼的兒子兒媳,這個事實讓爺爺的精神一下子垮了,精神一垮,疾病猶如洪水猛獸般襲擊過來,他毫無任何還擊之力。

  爺爺去世的那個晚上蘇智聽到一家人在客廳開家庭會議,儘管他們聲音壓得很低,蘇智在隔壁的臥室裡還是聽得清楚。爸爸一錘定音,說:「以後阿措就是我們的女兒了。」

  聽到這句話,蘇智激動得一晚上都沒睡著。半夜的他從床上爬起來,躡手躡腳的來到陽臺。蘇措的房間就在他的隔壁房間,陽臺連通,兩個房間對著陽臺各自開了一扇門和窗。他以為她已經睡了,可是卻驚訝的發現窗簾下頜門縫裡都透出了光芒。他小心的敲門,低聲說:「阿措,你睡了麼?」

  半晌沒有人說話,蘇智隱隱不放心,小心翼翼的推開門走了進去。蘇措果真沒有睡,她縮在被子裡,膝蓋上擺了張棋盤,上面只有幾顆棋子。看上去她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蘇智進屋的時候,她抬起眼睛咬著唇看了他一眼,又腫又紅的眼睛裡全是淚水。她明明在哭,可是偏偏一點聲音都沒有。他傻傻的問:「阿措,你哭了?」

  蘇措低著頭,淚水一顆顆的滴到了棋盤上。其實那時候蘇智也不比她大了多少,也沒有比她高很多,可看到她小小的身影在床上發抖,陡然生出了一種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來,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責任。從來都是別人關心他,現在,他終於可以關心別人了。他抱住她,發誓般的說:「阿措,爸爸說,你以後就在我們家住了。哥哥不會再跟你搶東西了,不會再生你的氣,我的玩具和書都是你的。哥哥以後會保護你的,不要難過了,也不要哭了。」

  蘇措看著他,本來已經止住的淚水再次溢出了眼眶。她擦擦眼淚,很久之後才說:「我沒有哭,爺爺讓我要堅強,不許哭。」

  然後蘇智試圖逗她笑,跟她說:「阿措,你教我下棋吧,以後我陪你下棋。」

  那天晚上,是蘇智最後一次看到她的眼淚,在同齡的女孩子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她已經以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速度長大了,之間毫無緩衝,從此後蘇智只看到的都是她的笑,無憂無慮歡快爽朗的笑容,只是偶爾一低頭,才可以見到眸子裡閃過異樣的光芒。

  蘇智後來就跟陳子嘉說,我從來都覺得,蘇措太懂事了,一直如此。如果她不那麼懂事,如果她稍微任性一點,可能現在已經是職業棋手。那個時候,人人都知道阿措是圍棋天才,可是真的當國家少年圍棋隊來市里招生的時候,她只是因為父母和家裡人的擔心,就跟大家說,我不去,你們別擔心,我現在也不那麼喜歡圍棋了。

  那時候蘇智並不知道她放棄圍棋的理由。他看到有時間的時候她還會下下棋,不過神態卻再也找不回那種以前的一心一意和全神貫注,用心下棋的勁頭是再也找不回來。在父母的安排下,蘇措會學別的事情,學琴,學書畫,大概是這些事情的滋擾,她的性格漸漸的也恢復成以前那樣,開朗愉快,跟同學相處得很好,半點瞧不出陰影。

  兩人本來上的是附近的一所實驗小學,放學的時候兩個孩子都是各走各,如今則是一起上學,一起回家。哪個班放學早一點,另一個就去對方的教室門口等著,很快的,全校老師都知道蘇家的兩兄妹關係很好;蘇智在蘇措教室門口等著她下課出來的時候,來往的老師笑眯眯的說,蘇智,等妹妹呢?

  這樣一起上下學的維持了整個小學階段,上中學之後就不是這樣。兄妹倆長大了,青春期也到了,兩人有著各自的愛好,認識的朋友同學也越來越多;平時的玩耍、上學、放學都是跟自己的同學聚在一起。在學校裡見面了,兩人也是打個招呼甚至連招呼都不打,直接無視對方的走過去。

  蘇智自己也承認,他是那種一帆風順的人,上大學之前一直沒遇到過什麼太大的挫折。他成績歷來很好,加上模樣漂亮,性格活潑且能說會道,家境也很好,這樣的學生歷來都是老師的寵兒。蘇智在學校裡絕對是風雲人物。這點上來說,他跟陳子嘉相當類似,所以剛上大學時,兩人才有一見如故的感覺。

  蘇措在學校裡也挺有名,雖然成績沒有蘇智那麼好,但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學校裡有什麼活動,也總少不了她。蘇措平時並不喜歡學習,有空的時候都是看些生僻冷門的書,作業都懶得做,每天都是求蘇智幫忙;蘇智禁不住她低聲下氣的懇求,又不忍心她因為不做作業被老師罵,只好幫她做作業,學期期末的時候面提領耳的往她腦子裡灌書。結果一幫忙就是五年,從初一到高二,整整五年。夏天的晚上,兄妹倆就伏在案前,一個悠閒的看小說,另一個辛苦的寫兩個人的作業。

  蘇智起初是很擔心這樣對蘇措的學習不利,可是她成績很穩,一路跌破所有人的眼鏡,小學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這樣的大考都發揮出色,順順當當的考上了市內最有名的重點中學。一家人都很欣慰,紛紛誇獎蘇智說,你給妹妹帶了個好頭啊,說完大人們就用他倆的例子去苦口婆心的教育其他的堂弟妹表弟妹,說,看看你們的哥哥姐姐,多厲害!

  蘇智上大學的前一天晚上,一家人為他送行,吃飯的時候他問蘇措:「我走了,誰來幫你寫作業?」

  蘇措雖然不舍,但是臉上什麼都沒表現出來。她哈哈笑兩聲,輕描淡寫的揮揮手:「我找得到人的,你放心。」四年後蘇智才終於知道,她是真的找到了。不過他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似乎還是太晚了。剛上大學那會,他是怎麼都想不到高三一年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

  上大學的第一天,他認識了陳子嘉。他在高年級師兄的帶領下,拖著笨重行李叩開寢室大門,那個正在屋子裡鋪床的男生聽到開門聲,直起身子又轉過來,對他微微點個頭,露出真摯的笑容。他如陽光一樣的氣質和明朗友好的笑容讓蘇智不由自主的跟著一笑。

  旁邊的師兄看著兩人,情緒很複雜的想,原來以為這個已經相當漂亮了,想不到還有更英俊的,果然一山還比一山高啊。

  蘇智心底也暗暗吃驚。他一直被女生稱讚英俊,知識面廣博,目光也絕對不短淺,具有相當程度的審美能力,可是面前這個男生卻讓他有了種相當特別的感覺。他不是預言家,當然不是因為面前的男生將會成為一生的摯友和自己的妹夫而吃驚,而是在心底感慨,果然首都就是首都啊,果然大學裡藏龍臥虎,不能小看。即使用最苛求的目光來看,面前這個男生,自己的同班同學,四年的寢室室友,英俊卻毫不稚氣,禮貌得讓人親近,不論外貌還是渾身上下流露出的那種出眾的氣質,都挑不出任何的毛病。他舉止態度都謙和有禮,是那種真正的謙和,可是蘇智知道,這樣的人往往才是最驕傲的,驕傲就在骨子裡。

  一個人如果只是樣子漂亮,大可以說是老天偏愛,父母的基因給的好;可是真的像陳子嘉那樣出眾的人,沒有相當好的家教是不可能培養出來的。認識陳子嘉越久,蘇智就越知道這個觀點的正確性。

  互相介紹自己之後,兩人才知道對方都是獨自一個來學校報到,不由得相視一笑。人和人的熟識親密可以因為很多原因,也可以沒有什麼原因,只是最初的一個目光,或者是細小的一動作,更多的是一見面就對對方產生的親切感。兩人毫無懸念的成了朋友。

  不久後一次機緣巧合之下,蘇智第一次知道陳子嘉的家庭背景。陳子嘉從來不提自己家裡,只說自己是本市人,家在城西。蘇智從他的吃穿用度猜測得到他家境相當不錯,不過還是沒料到他居然家世這樣顯赫。

  那天是個週末,他們一起參加了學院裡的深入社會的實踐活動,活動結束的時候,他們走在了最後,也沒乘公車,閑閑的走回學校,兩人沿著馬路邊走邊聊天。正說著話,一輛氣派的車在他們身邊停下,車門隨即打開,車上走下來一位元蘇智從不認識的中年人,來人相當正式的跟陳子嘉握手,熱情的說:「小陳,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你。幫我問候首長。」陳子嘉對那人欠欠身,禮貌的就他的問話一一作答,末了把蘇智介紹給他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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