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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轉眼進入這一年的夏天,周鎂桐高考順利結束,她考了575分。這一成績再加上周家強大的人脈,足以讓她平步全國任何一所名牌高校。周泰然也不明白為何一直夢想遠走高飛的周鎂桐竟然選擇留在B城,並且完全靠自己的能力考取了B城理工大學。問及原因,女兒列舉了若干,譬如吃慣了B城的小吃,看慣了B城的風土人情,譬如捨不得離開這個不懂照顧自己的老爸云云,聽得周泰然神清氣爽,於是送了女兒一部白色豐田作為升學禮物。其實周鎂桐報考B城理工的原因只有一條:甄程的住所就在理工門外,如是而已。

  不僅如此,周泰然破天荒將大權交給副手,自己帶著寶貝女兒暢遊歐洲各大國家,足足玩了一個月。一個月對於熱戀中人何其漫長,下了飛機,周鎂桐在兩個小時內就出現在甄程的面前。

  周鎂桐有甄程住處的鑰匙,打開門,兩個人同時吃了一驚。房間四處淩亂不堪,簡直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桌子上的簡易餐盒堆積成片,在23度的室溫中正散發著化學課上那經典的硫化氫的味道。不僅如此,面前的甄程頭髮淩亂眼窩深陷鬍子拉碴,若不是生得白皙,幾乎可以用蓬頭垢面來形容。鎂桐鼻子一酸,撲在甄程懷裡當時就哭了。一邊哭一邊想:我才走了個把月啊,一片沃土又變得滿目瘡痍,不僅如此,連你這顆光彩照人的大蘑菇也生了蟲子……

  甄程顯得比周鎂桐更加無助,恐惶的眼神總像是在躲躲閃閃。那天下午他們一起吃了飯,一起逛了公園,一起do了一些事,do完之後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聽著彼此的心跳……周鎂桐總感覺有什麼不對勁,可究竟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她難以言表。

  一連幾天,周鎂桐愈發感覺到異樣,最明顯的是甄程的眼神。甄程的瞳孔裡蘊藏一個三維世界,深不見底,沒靈感的時候空洞無物,有了靈感更是目空一切,深邃中,隱隱波瀾堪稱夢幻。可這一次,那雙眼分明像退了潮的淺灘,失去了水,乾巴巴的沒了生機。

  「甄程你是不是病了?」周鎂桐看見他很規律地抽著鼻子,自然而然想到了生病。

  「沒,沒有……我還好。」甄程慌慌張張地敷衍一句之後,收拾顏料一頭紮進畫室。

  中午的時候,周鎂桐叫了一大份披薩餅,還有甄程最愛喝的羅宋湯。左等右等不見甄程上來,只得端下去讓他吃。

  她輕手輕腳打開門,喊了一聲:「甄程出來喝湯啦。」小心翼翼地走下臺階……

  接下來看見的一幕……

  滿地淩亂的顏料,畫架上蒙著布匹,陰森的空氣中仿佛須臾而出了青色獠牙,幽幽地噬著將周鎂桐臉上的微笑。她的甄程正蜷縮在畫室的一角,抖得像個風裡的嬰兒。

  周鎂桐手裡的湯慢慢地灑在地上,一點一點,接著是嘩啦一聲。

  「甄程你怎麼啦——你說話啊——」

  周鎂桐連滾帶爬地奔過去,抱住他,搖晃他……甄程面如鐵青,緊閉著眼,一下接一下抽著鼻子。她喚他,他全無反應,她握他的手,他瘋了一般掙扎。任他怎麼掙脫周鎂桐就是不鬆手,猛然,借著地下室裡微弱的燈光,她清楚地看見甄程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針孔。那一排東西像駭人的蟻團爬上心頭,狠狠地咬醒了她!周鎂桐甩開甄程,來到那一圈蒙了面的畫架前。周鎂桐心裡升起一團從未有過的恐懼感!她發瘋似的逐一扯下布匹,半分鐘之後,那個女孩虛脫地站在圈子中央抖著肩膀喘著粗氣,眼睛裡溢滿淚水,她慢慢垂下手臂低下頭——畫架圍成一堵半圓的牆,那牆上呈現的竟然是形態各異的魑魅魍魎,毫無色彩,毫無生機,紛紛吐納著猩紅的獠牙注視著圈內。它們沒有眼睛,它們的眼睛是巨大的漩渦,吸進去便再難自拔……這樣的作品昭示了怎樣的心境?而它們的締造者,是否早已交出了他那原本就搖搖欲墜的靈魂?

  周鎂桐全都明白了。

  甄程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額頭敷著毛巾,雪白的床單上有斑斑血跡。鎂桐正一手拿著止血棉朝她的另一隻手臂上拭著,他幽幽地睜開眼,周鎂桐低下頭去不看他。

  甄程試著挪動身體,頭顱嗡嗡作響。周鎂桐說你別亂動,好好躺著,我喂你吃了安定。甄程就那樣默默注視著面前這個對自己千般溫柔萬般體貼的女孩子,說不出一句話。

  「想吃東西嗎?」

  甄程搖頭。

  「想看畫報嗎?我去拿給你。」

  甄程依舊搖頭。

  半晌,甄程說:「鎂桐,我想吸那個……你知道的,我沒有錢了。」

  接下來的幾天,甄程蜷縮在地下室,上天入地雲裡霧裡。房間,那個18歲的女孩坐在床上,雙手環著膝蓋,她一支接一支地吸煙,間或發出一兩聲咳嗽,瞬間就湮沒在令人膽寒的寂靜中。

  清醒的時候,甄程仍然在機械地塗畫,只是那副細長的手指再也無法催生真正意義的作品。

  「你可以不會畫畫,可以沒有手,可以是個殘廢,但是你必須是心智健康的人。甄程,我要幫你戒毒。」

  9月份,周鎂桐快開學了,周鎂桐身上的錢花得差不多了。周鎂桐背著周泰然將那輛嶄新的白色豐田以6折價格拋售。為了她心愛的男人,她賣了自己的第一部車,按她的計畫,甄程將在兩天后開始他的戒毒療程。辦妥了手續,周鎂桐搬進了宿舍,當晚接到了甄程的電話。

  「鎂桐,我不想再畫畫了,其實,我想過了,我不一定非要拿一等獎的……」

  周鎂桐在電話一端流下眼淚,心裡默默地說:甄程,你最終還是懂了。

  第二天的陽光格外充足,周鎂桐開始了軍訓。周鎂桐心有旁騖,想到馬上要與甄程分開一段時間,內心忍不住翻江倒海,可一想到不久他就能健康地回到自己身邊,不由泛起喜悅。這天的上午周鎂桐一直想著甄程,一直在笑,仿佛這就是冥冥中的心有靈犀,好像有一雙眼隱匿在深處,帶著笑意注視著她。

  甄程——甄程——

  周鎂桐想著他,心慌意亂。

  跑步的時候她不慎跌了一跤,胳膊都摔破了,教官令她出列自行到樹蔭下休息。五分鐘後教官帶隊回到原地,再看樹蔭下,那裡已空無一人。

  周鎂桐幾乎是跑著奔向甄程的小屋,此刻的甄程一定也在想著自己,不然她的心跳怎會那般強烈?她小心翼翼地開門,準備扮一次不速之客,腦海裡想的是看見他的那一刻,究竟要對他說「甄程我回來啦」還是說「瞧,甄程,我還在這兒」。想到這裡鎂桐高興得笑出了聲。

  輕輕推開門。

  滿庭陽光。從未有過那麼燦爛的陽光,正從她們的窗子射下來,光線曼舞在每一寸空間,照著純白色的床單,反射在周鎂桐的臉上,刺得她睜不開眼。周鎂桐感覺那瞬間的光線強烈得宛如一顆顆穀莠草摧弄著她的眉心,她閉著眼,笑著躲閃。待她再次睜開眼睛,光暈慢慢降下,屋子恢復了原有的清晰——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牆面,雪白的床單上開著血色的花。

  她的甄程安靜如雪白的天使,穩穩地躺在稠密的蒲團裡,做著彩色的夢。

  甄程睡了。

  周鎂桐慢慢地想。

  她靜靜地走近床邊,輕手輕腳地抬起甄程垂在床沿的一隻胳膊,那腕子纏著一片醬紫色的固液,已經停止流動。屋子裡一塵不染,她看著他純淨的眉宇,自己無數次吻過的地方,那裡似乎還帶著點點笑意。睫毛像一柄小扇,蓬鬆地垂著。有一根碎發落在他的鼻樑上,周鎂桐輕輕地用二指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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