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暗戀·橘生淮南 | 上頁 下頁
一七四


  多年來,這是陳靜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指責她。

  丁水婧詫異地回過頭去。陳靜的眼睛卻看著湖面。

  「丁水婧,我不想再帶著你這顆定時炸彈生活下去了。」

  陳靜一直相信,世界上的愛情分很多種。電影裡的一見鍾情自然算一種,但她和洛陽之間的未嘗不是。

  「你是小姑娘,懂得少,人又很自以為是,不理解也沒關係。何況你並不是第一個沖到我面前來示威的姑娘,我早就習慣了。」

  陳靜說話的時候,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湖面,仿佛深不可測的水底藏著勇氣的源頭。

  「高中我倆之間剛有點兒傳聞的時候,就有些女孩覺得我配不上洛陽,明裡暗裡地貶損我。直到我跟他在一起了,她們也沒消停過。上大學時前赴後繼的師妹,從來不把我放在眼裡。當然,洛陽從沒和她們曖昧過,這一點誰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你總不能因為大家都想搶銀行,就說人民幣有罪吧?

  「洛陽私下裡會去教訓她們,給我討公道,但當他想要跟我面對面解釋或者道歉的時候,我從來都躲著他,打岔,換話題,沒講過一句不滿,也沒誇獎過他一句。

  「你會奇怪為什麼嗎?你這種小姑娘,肯定要矯情地大鬧一場,對不對?但我不會。越鬧越等於證實了自己的弱勢。反正我一直在意的是,兩個人之間若有真感情,用不著講得太多。

  「但第一次看到你和洛陽在一起上課,我就覺得不對勁了。」

  陳靜並沒有繼續說下去,像是一本回憶錄,到了最關鍵的部分,被撕了個乾淨。

  丁水婧卻無法開口去詢問這一段。

  「以前所有的姑娘找到我面前,說的都是我配不上洛陽。只有你,對我說,洛陽不愛我,洛陽不愛我。」

  陳靜喃喃自語,聲音輕顫。

  「對不起」三個字哽在丁水婧的喉嚨口,她知道說出來也不過像湖面上的霧一樣蒼白縹緲。

  「謝謝你讓我知道了洛陽真的戀愛了是什麼樣子,」陳靜終於轉過來看著丁水婧,「當然,後來我自己也戀愛了。我也什麼都沒做啊,沒有背叛,沒有承諾,只是動了動心,和他一樣。」

  陳靜歪頭笑了,十分開心的樣子。

  「我和他,終於扯平了。」

  丁水婧獨自在湖邊的長椅上坐到天黑。

  陰天看不到日落,晚上雲卻漸漸散開了,在清朗的夜空中稀稀拉拉地鋪排著,被月光照亮了輪廓。

  又是一樣的月光。記憶中邊城清溪上的月光覆蓋了此時此刻,有一瞬間,掂著手裡空空的檸檬茶杯,丁水婧忽然恍惚,仿佛只要一回頭,就能看到洛陽手捧兩杯滿滿的檸檬茶,穿過馬路朝她跑過來。

  她遲疑著回過頭,看到身後的美術館敞開著大門,橙色的燈光傾瀉在門口的地磚上,圈出一片溫暖的圓形懷抱。

  丁水婧真的看到了洛陽,遠遠地,和他的同事們在門口說笑道別。

  五年不見,她仍然能一眼認出他。白襯衫西褲,西服外套搭在肩上,袖子都挽起來,好像終於放鬆了,有些頹廢,又有些頑皮。

  她淚眼模糊。

  這個男人要當爸爸了。

  在美術館看到陳靜慢慢走路的樣子,她就意識到對方懷孕了。她遞出一瓶溫溫的礦泉水,也遞出了最後的一丁點兒希望。

  陳靜是真的喜歡大師兄,還是只是為了報復洛陽?

  丁水婧沒有問,她相信陳靜自己也未必說得清。

  生活永遠沒有清晰的邊界,所有底線上都鋪滿了漸變色。

  她只記得陳靜溫柔地說,大師兄其實過得很辛苦,他是熱愛藝術的,可是沒天賦,只能每天硬著頭皮去應酬。他不是個油滑的人,真的不是。

  「其實你和洛陽很像的。你們都是做什麼都很輕鬆的人,我們不是。就算是同病相憐吧。」陳靜站起身,還沒顯懷,就已經習慣用手扶著腰。

  有那麼一瞬間,惡意升騰,丁水婧很想問「孩子真的是洛陽的嗎」?

  誰都有惡意,但還能把它控制在內心的黑匣子裡,也算得上是好人。

  自己竟也是個好人,丁水婧苦笑。

  她記得陳靜離開的時候臉上淡淡的光華,那是為人母才會有的平靜,和曾經作為洛陽女友的隱忍完全不同。

  陳靜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小腹說:「兩個月了,昨天下午才檢查出來的。洛陽還不知道,我打算今天告訴他。本來想主動提出離婚的,可是居然有了這種意外。我覺得這是個預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丁水婧微笑著目送她遠去,最後說:「嗯,他一定會高興的。」

  同事的車漸漸開遠,尾燈像小路盡頭野獸的紅眼睛。丁水婧看到洛陽點了支煙,從褲袋裡掏出手機。

  半分鐘後,丁水婧口袋裡的手機振動起來。

  她站在湖堤邊,遲遲沒有接,遠遠看著陳靜從洛陽的背後靠近,輕輕從後面抱住了洛陽。

  洛陽一驚,立刻扔下煙頭用腳踩滅,轉頭扶住了陳靜。

  漫長的一分鐘裡,丁水婧微笑著,看陳靜哭泣著訴說,看洛陽喜不自禁地緊緊回抱住她,美術館的暖色燈光下,又一出人間喜劇。

  丁水婧忽然想起五年前的夜晚,她沿著湖堤邊走邊說:「翠翠心裡知道,那個人也許永遠不來,也許明天就回來。」

  洛陽卻說:「多可惜,一個小姑娘,要為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回來的人等一輩子,何苦。」

  何苦。

  丁水婧,你何苦。

  在退學重考前,她問過洛陽最後一個問題——這樣的人生,有意思嗎?

  拼命地摁滅心中的火焰,把短短的、寶貴的一生獻祭於規則與無奈……這樣過一生,會不會不甘心?

  洛陽當時沒有回答她。

  此刻,丁水婧看著美術館前親密擁抱的愛人,終於相信一切都是一場誤會。

  是她誤以為自己窺見了他心中的豔火,誤以為彼此是同類。

  後來他選擇自己摁滅那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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