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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好好相處,那裡的人我們惹不起。良辰轉身笑笑,他料不到一直裝作清高的父親也是如此世故。

  他們一起練書法。練習草書的那一個月,是一年裡最熱的時候。但是林知遠的家裡有空調,坐在裡面吹著空調練書法的時候,不像家裡,枕著紙張寫字的時候,寫久了手與汗水便會和紙張黏在一起,久了之後,扯開的時候會發痛。可是無論多晚,良辰寫完都會一個人走路回去,有時林知遠會送他到樓下,跟他說再見,然後就跑回屋裡。

  那樣的夜晚,良辰走在晚上熱氣依然流動的空氣裡,在幾處黑暗的轉角裡,他仍是深深地想起多年前遇見那個神秘人的一幕,他拉住自己的手,粗魯但卻不痛。他對自己說:「叔叔送你回家。」

  走過轉角,街道的燈光會細細地傳來。流沙鎮的夜晚並不寧靜,淩晨之前,依舊會有喧鬧的聲音。街邊的小酒館,偶爾還有出海歸來的漁民在裡面飲酒,他們的神態極其不雅,吐著酒氣的嘴巴常常亂說話,有時喝得醉了,竟然將酒瓶子亂扔。

  某次良辰從林知遠家回去的時候,路過街角的那家酒館,有喧鬧的聲音,那家酒館裡,有三三兩兩的漁民和剛成年的年輕人在飲酒,良辰走過酒館門口的時候,一個人就朝良辰走過的電線杆處吐了起來。良辰趕忙閃開。酒館裡頭傳來喧鬧的叫聲,他們叫:「老胡呀,別走,再回來喝,不然我扔死你。」說完便有一個酒瓶從裡頭飛出來,良辰嚇了一跳,往身後看去,酒瓶子在地上,四分五裂。而那醉漢,已抱著電線杆睡著。那姿態,像是沒有煩惱的小孩,睡得那麼安詳。

  他回去之後,依然會在房間裡練習。淩晨之後的空氣漸漸涼了下來,晚的時候,繼母會端著冰涼的糖水進來,放在書桌旁,然後說一句:「寫完早點休息。」也不多說什麼,大抵是知道良辰自己不喜愛與她說話。良辰有時寫到累了,便一言不發任其將糖水放下然後輕輕地走出去,有時會抬起頭來,對她說謝謝。然後她便會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一家人,可別客氣!」若是對話,每次都是這極少的兩句。

  其實良辰漸漸地並沒有那麼討厭她,似乎是深知,若是母親不逝父親不孤獨,自己不冷漠的話,這女子斷然不會出現。可她出現了,也定不是太過分的事,於是在良辰心底,漸漸地對她感覺平淡起來。只是,有時在大廳裡看見父親與之親密的情景,會臉紅起來,然後一言不發地走進房間裡,當做無事發生。

  那一個月裡,他每晚都練習到深夜才肯睡去。在林知遠的家裡,每次林知遠總會比良辰早些完成既定的任務,他那樣的天賦,讓良辰有了追尋的動力。

  每次寫到中途,總會疲倦得睡過去,就那樣枕著自己的手臂,靠在桌子上。每次都會沉落那些淩亂的夢境,有時是涼澄,有時是母親,有時是神秘人,還有年少時的自己。在那樣少年的時期,多夢是每個人必經的路途,過去之後,宛然回頭,粲然一笑,或許還會回味那些想要撈起來,卻全部都淡去模糊的夢境。在淩晨的書桌上醒過來,他會去廁所洗一把臉,然後坐在書桌上,拿出母親留下的筆記本,寫長長的對母親的淩亂回憶。

  那天晚上,他在繼母的溫柔笑容裡,記起母親的笑。那天晚上,他用草書在筆記本裡寫道:

  母親,如是這生,父親一個人安然地過完一輩子的話,你我都肯定會覺得父親無所依靠吧!你那麼放心將父親放下便走。你深知我天生涼薄的性格,自會讓父親的這一生,察覺不到子愛的溫暖。母親,我雖然知道自己的不對,然而我總是不能開口,去與父親表達。你說,這是天性的既定麼?新近,林知遠的出現,讓我擁有舊日所沒有過的情誼。母親,我是多麼熱烈地認為,你的靈魂,活到他們的身上來了,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你曾經的影子在,或溫暖、或明亮、或熱烈的笑容。林知遠的聰慧,家境好,散發出來的氣質與你很是相似。可是母親,我這一生,竟然連你的童年以及身世都不曾知道,甚至你來自哪裡,與父親如何相識,我都不知道。

  今夜,我只是在繼母對父親溫柔的笑容裡,讀取了往日你對父親對我,溫暖的笑容,我這才記起你。

  你離去多久了?七年了吧!現在又將是夏天,秋天轉眼就來了,你七年的忌日也將來了。七年裡,我任性過,絕望過,溫暖地生活過。然而現在,那段時間裡給過我溫暖,給過我歡欣的那些人,都離我遠去了。你離我而去,涼澄離我遠去。

  母親,涼澄你不曾見過,多可惜。她出現在你離去的一年後,她真的是一個美麗而且善解人意的女子。然而,她也離開了我,在我書寫這記憶的一年之前,宛若無端消散的雲彩。

  母親,若是這生,讓我與父親與繼母一同過下去,我想,也是為了延續你的溫暖。家是永遠不可以能遺棄的地方,那是你說的。然而,你卻不曾向我說過你的家。

  那晚,他寫完這些之後便上床睡覺,第二日起床的時候,他看著那些淩亂的字跡,輕輕地笑出聲來,是如釋重負的笑。他終於,能正視自己的那顆心。也能接受,這淡薄且濃烈的情誼。

  七月的最後一天,他撕下日曆,然後對父親說:「我出門去了。」

  房子外的陽光,比笑容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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